番外九(2 / 2)

你勝人間 曲小蛐 10576 字 6個月前

之後談梨把電話撥給了談文謙的秘書,在她的追問下,對方才為難地告知她談文謙的檢查結果。

肺癌,晚期。

三個月前就查出來的病,這期間,談文謙一直瞞著除了他公司部分高層團隊成員和現任妻子魏淑媛以外的所有人。

而他化療的地方,就是談梨在秦隱的陪同下,連夜坐飛機趕過來的這座私人療養院。

這片私人療養院的環境極好。從停車場到住院樓,要經過一片綠草如茵的廣場。

廣場正中是一方噴泉,有些西式風格,但或許是為了凸顯本土風情,噴泉的中央並不是什麼西式雕塑,而是一尊觀音菩薩像。

和談梨記憶裡的模樣不大相同,這一尊剝去了那些五顏六色的浮華釉彩,隻循著石塊本色,倒顯出兩分返璞歸真的聖潔。

來領人的助理發現身後沒了動靜,回頭見談梨停在石像前,仰頭凝望著,而和她一起過來的男人就站在她身旁。

助理猶豫了下,折返回去“談小姐信這個嗎?聽說這尊菩薩是很靈的,您要不要拜一拜?”

這人說完以後,仰頭站在那兒的談梨都沒什麼動靜,過去好幾秒,她才像剛魂遊天外回來似的,落低一雙烏黑的眼瞳。

精致的瓜子臉上漾著盈盈的笑,那瞳孔裡卻泛著空“不,我不信這個。”

“哎?”

助理還愣著,談梨已經繞過他,徑直往住院樓走去。

談文謙的病房在住院樓的最頂層,是間單人套房。

談梨到的時候,魏淑媛恰好拉開外門出來。她似乎有些憔悴,神思也有點恍惚的樣子,轉回身見到談梨,她怔了好幾秒才蒼白地笑了笑。

“梨子,你來了啊。”

“彆這樣喊我”,這句話在嘴邊轉了兩圈,最後還是被談梨咽了回去。她目光跳過魏淑媛的肩頭,落向病房內。

她語氣隨意,聽起來像隨口問的“他怎麼樣了。”

魏淑媛“痛得太厲害,連著兩三天沒怎麼睡了,剛打了嗎啡,才睡過去。”

“……”

談梨的眼睫輕顫了顫。

望著明明什麼都看不見的病房房門好幾秒,談梨回神,眨了下眼轉回來“我能進去看看嗎。”

“……”

“當然,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方便的,隻要輕些就好了,”魏淑媛小心翼翼去拉門,“你爸爸嘴上不說,但心裡一定最盼著你能來了。他總跟我念叨,以前醉了會念叨,現在夢裡念叨,痛得暈沉了也念叨,說你是他最對不起的人,他從前不該那樣對待你,可惜現在想改――”

“這種懺悔詞,我去網上能抄八百份。”談梨運了口氣,抬眼,“後悔是最沒用的事了,悔一萬次能回去嗎?”

魏淑媛澀聲“是不能,但他……”

“不能就是不能,沒有但是。”

談梨打斷,不回頭地走進套房外間裡。

病床和醫用設備都在裡間,隔著一麵牆,牆中間有麵長方形的玻璃窗。

窗內,靠呼吸機維持血氧的男人躺在病床上。

談梨的腳步戛然停住。

她望著玻璃裡麵隔著的那個中年男人,幾乎不敢認了。如果不是魏淑媛還站在身旁,那她都該以為自己走錯了病房。

她記憶裡的談文謙從來高大,氣勢迫人,什麼時候有過裡麵那麼蒼老的、瘦得脫了形的模樣?

才多久沒見?

多久……有多久了……

談梨呆呆地站在玻璃窗前,腦海裡像是被人丟下了顆炸彈,炸得一片空茫。讓她幾乎忘了來路,更看不到去處。

她在每一個噩夢裡憎恨著的那個男人、她從來不肯稱呼他一聲父親的那個男人,她恨得絕望、以為他落得這樣下場那天自己一定會大笑笑到喜極而泣――

可怎麼,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和她想的不一樣?

談梨僵著。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沒意識身邊發生過什麼。似乎在很長很長的時間以後,她才終於一點點找回自己的意識。

談梨張了張口,聲音澀啞“醫生怎麼說?”

魏淑媛眼圈早就紅了“你爸抽煙的習慣你是知道的,其實年前體檢的時候,醫生就說過他肺部有塊陰影,要他戒煙,但他就是不聽,我怎麼勸也沒用……”

魏淑媛一邊說一邊哭起來,消瘦單薄的肩微微顫著,談梨看見這個她從沒親近過更不可能熟悉的女人終於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漂亮了,她燙得微卷的黑發裡,已經有了幾根細細的白絲,眼角也不知道哪年開始蓄起淡淡的皺紋。

仔細想,她是有印象的,這個女人在那個夏天裡來到家裡,和母親喬意芸那樣長在高門大戶裡的小小姐完全不一樣,漂亮卻怯懦,柔弱。

她什麼也沒帶地嫁給談文謙,連個像樣的婚禮都沒有,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有自己的孩子,如今連唯一能依靠和相守的丈夫也要失去了。

談文謙立了遺囑,要把絕大多數的財產留給自己唯一的女兒――這是秘書在電話的最後,一並告訴談梨的。

談梨突然側過身往外走去,她步伐極快,一直走出房門,才在走廊的窗前驟然停下。

談梨僵了兩秒,聲息短促地笑起來,倉皇又嘲弄“他是不是有毒啊。”

下意識跟出來的魏淑媛被嚇著了“小梨……”

談梨仍是輕聲笑,直笑到眼裡泛起水色“所以和他有親屬關係的女的,沒一個能落個好下場?”

母親是。

魏淑媛是。

她同樣是。

他就那麼、那麼輕易地幾乎毀了她和她的一生,如今卻這樣輕輕飄飄地要走。她還沒來得及報複什麼、還沒來得及叫他悔恨、叫他認錯,他怎麼……

不是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嗎,那像他這樣的人不是該比她活得都命長?

她一直以為自己到死都會恨他,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會站在他的病房前,看著他像多少年前那個老房子裡,躺在病床上一點點枯槁一點點失去生命的女人一樣,任她哭著抱著那個涼冰冰的瓷菩薩求多少遍也回天無力。

她那麼恨這個男人。

可這個男人他……

他是她唯一的血脈牽絆了。

她當初指著他說他不配被稱為父親、不配管她,她說那個冷冰冰的地方不是家。

但無數個噩夢裡總有那麼一次,或者兩次,她夢見童年記憶的角落裡,母親還在,他也在,他抱著還隻有小腿高的她,吹滅了兩根顫盈盈的蠟燭,他說我的寶貝女兒,祝你生日快樂,祝你快快長大……

如今如他所願。在對他的恨意裡,她一天天長大了。

她在每個母親的忌日裡逼著他和自己為她枯守一整天,她把那個女人的死變成了枷鎖,鎖住了他們兩個人。

那把枷鎖綁過他多少天,就綁了她自己多少年。

而今枷鎖鬆開,一墜落地。

因為她最恨的這個男人,他就要死了。

他要死了。

她就真的、真的……再也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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