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年貞公主對李恪昭暗生情愫, 在人前卻從未流露半分,隻偶爾於盛大場合相逢時得體寒暄,再隔著熱鬨人群, 不著痕跡多看他兩眼。
因為她是蔡國公主,她的婚事是父兄手中棋。
身為棋子隻需聽憑擺布,若有自己的想法, 那便是荒唐狂悖、輕浮不端。
而她向來是最能讓父兄安心順意的公主, 最合格的棋子。
誰也不知,“李恪昭”這三字是貞公主循規蹈矩、端莊馴順的人生裡僅有的一次脫序。
那份不能被任何人知曉的情生意萌, 是她少女時不期而遇的一場隱秘、美好、無閒雜旁人可以窺視的夢。
惟有在這夢中短暫沉迷時, 她才不是貞公主, 也不是誰的棋子。
隻是個會麵紅心跳、歡喜失落、期待彷徨的少女田姝。
如今她已成婚數年, 幻夢早醒。
過往所有關於李恪昭的記憶與悸動, 隻是獨屬於當年那個少女一人的秘密。深埋在心中不見天日, 偶爾不經意間滲出點帶著遺憾酸楚的百般滋味。
僅此而已。
她今日著銀狐氅登門實屬無心。
李恪昭那件銀狐氅是蔡王去年所贈, 而她這件則是前些日子蔡王後才給的。
兩人分彆在不同場合得到各自的銀狐氅, 誰都不知對方也有相似的一件。
方才在中庭門前乍見李恪昭,貞公主心中不可克製地泛起了隱秘的歡喜漣漪。
可就在下一瞬, 李恪昭便解了身上銀狐氅, 裹在妻子身上。
其實,半年前在布莊時她就看出來了, 李恪昭待妻子絕非尋常貴胄公子們那般“相敬如賓”。
是赤忱交心,發自肺腑願同妻子喜樂共融。
此刻這毫不猶豫的舉動,更加佐證了當初的印象。
連與彆的女子穿著相似, 頭一樁顧忌也是妻子的心情,不願讓她有半分疑慮與委屈。
這電光火石的短短瞬間,貞公主才起微瀾的心立時歸於平寧。
貞公主笑望他與夫人眼神交錯,煞是羨慕,或許也有一絲遺憾落寞。
這般至情至性的婚姻,她曾夢過,卻知永不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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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行雲蹙眉,抬手搭在銀狐氅細繩上,眼神中寫著:我不冷。
李恪昭右手背在身後,輕拽下她的胳膊,眉梢輕抬回她一瞥:不,你冷。
當著貞公主的麵,歲行雲也不好放肆胡來,隻能忍下滿心複雜的波瀾起伏,看他冷漠得體地向貞公主執禮。
豈料貞公主反先他一步盈盈下拜,莊重誠懇:“今我國邦因天災而起**,餓殍遍野,國祚不寧。懇請縉六公子援手,賑災濟民於水火。萬望……”
“公主言重了,請起。”
李恪昭也鄭重回禮:“在下客居儀梁數年,蒙蔡王君照拂,於蔡國膏粱亦有所享,此時解囊,義不容辭。”
語畢,攜了被兩層大氅裹圓的歲行雲同迎貞公主進廳奉茶,隨後便命人取來早已備好的一匣金。
“茶就免了,不多叨擾賢伉儷。總之,大恩不言謝。”貞公主捧匣淺笑,辭禮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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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貞公主出門登車後,歲行雲唏噓一歎。
她留意到,自李恪昭將那匣金呈交貞公主後,貞公主便一直緊緊抱在懷裡,連登車時也未曾將之假手於人。
“公子,有件事,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何事?”李恪昭轉頭覷她,耐心地靜候下文。
望著那車在雪中漸行漸遠,歲行雲有些為難地吸氣鼓腮,又不知此話該從何講起了。
很顯然,李恪昭在貞公主心中是不同的。
否則不會那般清晰地記得,五六年前於城郊相迎時,李恪昭身上披的玄黑大氅是何模樣。
但貞公主是個讓人敬重的好姑娘,無非心中藏了點經年過往的少女情懷,不曾以此逾矩驚擾他人。
那隻是她自己孤獨而落寞的小秘密。
這時的姑娘們當真可憐,即便貴為公主也不能聽從自己的心音,連將情意宣之於口的機會都無,隻能任由父兄安置婚姻及餘生歸依。
歲行雲心生不忍,躊躇再三後,還是決定不要做麵目醜陋的長舌鬼。
久等不得她發話,李恪昭眉心微擰:“究竟何事?”
她解下銀狐氅遞過去:“無事。就想說,您方才將我裹成球狀,定然顯得我很蠢。”
“恕我直言,此刻你不成球狀,看起來也並未聰明太多。”
李恪昭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未再追問,隻道:“這件不要了,扔掉就是。”
你個敗家玩意兒。
歲行雲內心腹誹,口中道:“那我留著洗洗穿吧。瞧著您似乎也沒怎麼穿過,還新著。雖長了些,我夜裡讀書時裹一裹倒合適。”
自入秋後她躥了個頭,從前的許多衣衫便短了。
李恪昭讓她自去尋府中裁縫師傅做新衫,她卻隻要了幾身武服。
還有大半年就要離蔡逃命,到時哪顧得上收拾行李?非常之時,能湊活就湊活,等將來到了縉國安頓下來再做新衣不遲。
“隨你吧。”李恪昭噙笑搖搖頭。
兩人走到遊廊儘頭時,歲行雲心念微動,指了指還在身上的那件玄黑大氅,試探地問:“這件,公子還要麼?”
“要的,”李恪昭笑笑,“占便宜還沒夠了?這件不能給你。”
“誰要占你便宜,就問問。”歲行雲心口有些發悶,當即解下玄黑大氅塞回他懷裡。
堂堂公子,一件大氅穿了五六年,這事本身就很反常。
再聯想方才貞公主脫口而出,說他當年來蔡那天就穿的這件,歲行雲心中就有了點說不清白的滋味。
像咬了一口澀果子,酸啾啾,苦唧唧,還有點想呸呸呸。
這讓她有些煩躁,反手撓了撓頭頂,心中暗罵自己有毛病。
李恪昭與貞公主有何過往,關她什麼事?!
呸呸呸。
*****
黃昏時,飛星與葉冉各自忙完手頭事後,匆匆趕到書房與李恪昭共議貞公主登門之事,歲行雲也在場的。
飛星一來就指著歲行雲笑到眼角飆淚:“我瞧見的,你裹了兩件大氅,整個人跟腫了似的!那鬼樣子,可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嗷!”
李恪昭甩手扔出一側竹簡,正中他心口。與此同時,站在他近旁的歲行雲也一肘子拐在他肋下,險些將他捶出內傷。
“你們……”連遭暴擊的飛星疼到彎腰皺臉,不知是該捂心還是捂肋,語帶控訴,“狼狽為奸,不如就地湊做一對好了!”
後頭跟進來的葉冉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怎麼說話的?”
本就是一對,什麼叫“不如就地湊做一對”?欠揍。
李恪昭冷冷睨他:“那麼多大氅披風,你為何偏就替我拿那件銀狐氅?”
“我想著它不是蔡王贈您的麼?既是公主登門,穿它也應景,”飛星自知理虧,尷尬揉著後腦勺,小聲嘀咕,“誰知公主也有一件。”
小打小鬨後便言歸正傳,四人圍坐桌案前,從“貞公主登門募捐”之事開始捋起近來局勢。
飛星不解:“此前儀梁城內有頭有臉的各家皆已開倉捐糧一回,如今貞公主再親自出麵募集錢糧,豈不是多此一舉?最多募得些零碎,於如今局勢也不過杯水車薪而已,何苦?”
“蔡國君臣心不齊,上回各家開倉,想必大都是敷衍應付。消息傳出後,各地世族必定有樣學樣。蔡王如今是火燒眉毛了,哪能坐得住?這回貞公主夫婦親自出麵挨家去求,也算蔡王向各家遞出的最後台階,識趣的自會真出幾分力。隻要公主夫婦此次在儀梁的募捐順利,各地世族望風跟進,蔡王至少能安心過個冬。”
這種事上的門道,貴胄之家出身的葉冉自比飛星看得透些。
葉冉端起果茶痛飲半盞後,嘖嘖舌喟歎搖頭:“她貴為一國公主,又已嫁為齊氏婦,這種低聲下氣登門求人之事本不該由她來。可見蔡國的公子們都被嬌養廢了,這種時刻都推不出個有擔當的。可憐蔡王獨木難支,才會連彈壓卓嘯一個區區上將軍都顯勉強。”
“經了此次動蕩,蔡王已大失民心,”飛星的神嚴肅許多,“蔡國三十萬大軍圍困苴國邊境杜雍城,卻久攻不下,陷入僵持。一旦敗仗的消息傳回蔡國,必定再度引發民怨沸騰,屆時卓嘯就能輕易將‘對外窮兵黷武、對內苛政苦民’的帽子扣死在他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