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不知是誰的紛亂心音擾人, 歲行雲再難成眠,索性起身,躡手躡腳邁過熟睡中的同伴們, 往山洞外走去。
她在洞口前駐足,回頭望望側躺在原地不動的李恪昭。
覷著他明明麵紅耳赤卻佯做睡熟的模樣,歲行雲抿唇, 赧然輕笑, 雙頰愈發滾燙。
心動?是有的吧。她和他,大約都有的。
可是啊, 並非世間每一場心動都要強求結果, 尤其明知那結果不會太好時, 就更不該無謂地節外生枝。
正如他冬日裡曾對她說的那般, 做人理當心誌堅定, 一以貫之。
不能被這份心動輕易誘惑。
至於方才那無意間的片刻相擁, 最好就當做一個彼此心照不宣, 卻永不再提及的秘密吧。
出了山洞一瞧, 日色初初破曉,有薄風料峭, 有輕露沾衣。
當下約莫卯時近尾, 算算也就睡了不足兩個時辰。
歲行雲揉臉醒神,並以鳥語哨確認了葉冉與伏虎此刻所在, 便貓著腰尋去,在小徑旁半人高的雜亂灌木叢中與二人碰頭。
“我睡不著了,來替一會兒哨。若不, 伏虎先去睡吧?”
伏虎見葉冉頷首,便也不忸怩,對歲行雲道:“就辛苦你,晚些飛星與朱雀醒了來與你們換。”
歲行雲端著隨身弩,與葉冉並肩趴在灌木叢中,眼神警惕地望著蜿蜒曲折的小徑。
葉冉以餘光打量她片刻,低聲笑道:“真是古怪,許多時候我瞧著你的架勢,總覺得你從前該是上過戰場的。”
“東想西想,光吃不長。”歲行雲目不斜視,口中嘟囔著怪話,虛虛敷衍過去。
葉冉想想也覺是自己多心了,自嘲低笑:“倒也是。沒聽說蔡國有女兵女將的先例。”
莫說蔡國,放眼當今之世也無此先例。
當年質蔡時,李恪昭與他舅父公仲廉商議後,提出以舞姬身份避人耳目,將金枝等人帶到蔡國後再訓練為武卒,已是石破天驚般的開先河之舉。
“對了,”葉冉想起一事,又道,“我擔心追兵很快會跟上來,晚些等大夥兒休息好了,便讓飛星護公子先走。到時你也……”
歲行雲扭頭,飛快瞟了他一眼,又將目光轉回遠處。
“我就猜到你會做此荒唐安排。我既為你副手,哪有跟著公子先走的道理?葉大哥,你彆嫌我說話不吉利。刀劍無眼,若真與敵遭遇,誰也不敢說自己定就是全身而退的那個。就像回雁陣被破有雙簇陣補那般,若你有差池,也當由我補位。否則屆時夥伴們群龍無首,鬨不好就隻剩死路一條了。”
她言辭間很是冷靜,直指核心,這讓葉冉對她又刮目相看幾分。
“公子不會允你與我們一道殿後,”葉冉壞笑,刻意道,“畢竟你可是他的夫人。”
“得了吧,你明知那不當真的。”
歲行雲不以為意地勾勾唇:“若你讓我丟下大家隨公子先走,那我這一年半流過的汗、受過的傷、忍過的疼,豈不是全成了裝模作樣的笑話?”
她稍頓片刻,又道:“而夥伴們又將作何感想?他們連想得個姓氏、想餘生做個尋常自由身的平民,想生有所望、死有所葬,都得提著腦袋拿命換。若他們眼睜睜見我無所建樹,卻能隨公子全身而退,那可是要壞大事的。你莫要臨陣動搖軍心。”
“至於公子同不同意,其實不緊要,不是嗎?當初他讓我進西院時說過,從那以後我便歸你管。今日我是去是留,你說了才算。”歲行雲忍了個嗬欠,篤定道。
葉冉恍然大悟:“難怪你要換伏虎進去,就是專程來與我談這個的吧?”
歲行雲靜靜眺望遠方,笑而不語。
李恪昭從不強行插手葉冉的事務,也絕非朝令夕改之人。
既他當初親口說過,歲行雲進了西院便與眾人一樣歸葉冉管,那如今隻要葉冉堅持,他斷不會食言而肥。
*****
儀梁城內那場屠戮貫穿了整個立秋之夜,翌日清晨的融暖秋陽使整座城池氤氳起血腥氣。
大街小巷隨處可見一隊隊執戈著甲的兵士,家家關門閉戶,人人噤若寒蟬。
蔡王宮內有座觀星台,那是整個儀梁城的製高點。仰可望穹頂浩瀚星海,俯可瞰王都市井風煙。
上將軍卓嘯在眾人的簇擁下負手立於觀星台正中,晨風拂過他腰間冰涼的劍鞘,將他的披風鼓張成趾高氣揚的勝者之姿。
“啟稟上將軍,太史令及其轄下史官十一人已儘數處置,華將軍正領人查抄相應竹簡、布帛,稍後歸攏焚之。”
聽下屬稟完這個消息,卓嘯低垂布滿血絲的眼眸,遠眺城中如螻蟻般渺小的眾生,揚唇低笑。
史官儘沒,儀梁城中田姓王族此刻已大半成了亂葬崗上的孤魂野鬼,死倔愚忠的勳貴重臣一一滅門。
如此,縱他卓嘯竊國弑君、屠戮半城,那又如何?大爭之世,竊鉤者為賊,竊國者成王!
從今往後,卓姓為儀梁至尊,為蔡境至尊,終有一日也將為天下至尊!青史隻會留下“蔡王卓嘯”四個大字,明正堂皇!
有一須發皆白的年長謀士躬身垂首,顫顫巍巍的蒼老嗓音中藏著幾許擔憂:“若消息傳出,舉國百姓必定物議沸騰。上將軍因及早……”
“舉國百姓?文老高看他們了,不過一群有奶便是娘的東西,”齊文周打斷他,拱手向著卓嘯,“最多一年,待君上麾下百萬大軍滅縉後,放糧、分田、減賦稅,他們便隻會盛讚‘我王英明,我王萬年’。”
“君上”、“我王”,齊文周見風使舵的及時改口使卓嘯心中大悅,喜形於色。
文老蒼白胡須隨風微蕩,不太認同地對齊文周怒目而視:“齊大人此言差矣。先前攻打苴國杜雍城失利,雖是預先謀劃,軍中許多將士卻並不知曉。開春後數遭敗仗,士氣大損,若然即刻攻縉,勝算並不十足!”
“不過小事一樁,文老過慮了,”齊文周笑眼陰鷙,輕道,“可斬縉質子夫婦,以振三軍。”
卓嘯終於大笑出聲,旋即冷不丁湊近齊文周,低聲道:“彆以為我不知你這是挾著私仇。去年你因覬覦縉夫人,兩次暗中生事未果,反被李恪昭下絆算計了去,使你被你祖父訓斥厭棄,甚至削減了原本要分給你的家產。”
齊文周倏地一凜,垂於身側的指尖隱隱顫栗。
“不過,主意卻是個好主意,與本王不謀而合,”卓嘯拍拍他的肩,“據斥候回報,縉質子府已人去樓空,想必進了東郊山林。大約是要越山往瀅江去,走路水路逃竄歸縉。斥候據腳印判斷,他的人手不超過五十,我這便許你三百精兵前往追剿,親自報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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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是寅時進“獵戶洞”補眠休整,午時之前漸次醒轉,各自取出隨身乾糧充饑過後,便又繼續趕路。
按照葉冉的部署,飛星隨護李恪昭先行,爭取儘早翻山去與無咎的人馬彙合。
十二衛居中而行,葉冉則帶著歲行雲與西院眾人一道殿後。
如此,若真有追兵趕來,葉冉他們是第一屏障;若全員覆沒,十二衛便接替屏障之責,繼續拖住對方,不惜代價力保李恪昭全身而退。
李恪昭果然將葉冉喚去一旁,提出要讓歲行雲也隨自己先走。
葉冉將歲行雲早前對自己說的話扼要複述一遍,拍拍李恪昭的肩。
“她所言有理。若我任她隨您先走,如何安撫其他人?再者,您也清楚,她是個有骨頭的姑娘,打從心裡不願活成菟絲子,咱們彆叫她難做。”
李恪昭聞言麵色如冰,卻也無話可說。旋即揮開葉冉,以眼神示意歲行雲近前。
歲行雲大致能猜到他欲言何事,一到他麵前站定便搶先道:“公子全身而退才是當務之急。您先行與無咎的人馬彙合,若我們真被追兵咬住,您確保安全後,再讓他的人趕來接應我們,如此不就兩全其美?”
李恪昭不豫抿唇,瞪視她良久後,才艱難沉聲:“如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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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山間道勉強能容兩人並行,葉冉與歲行雲走在最後。
他倆前麵便是司金枝與明秀。
明秀扭頭向葉冉笑言:“葉大哥你說,會不會等我們全都翻過山上船走了,卓嘯才發覺咱們已出城?”
葉冉沒好氣地笑著搖搖頭:“你太小看卓嘯了。即便他昨夜無暇顧及咱們的動向,最多今晨就會回過神來。想必此刻追兵已不遠。”
“雖卓嘯的人訓練有素,咱們也沒那麼弱吧?”明秀皺了皺鼻子,不忿地嘟囔。
司金枝也道:“就是。再說了,這荒野山路不比平地,咱們不到六個時辰就疾走三十裡,已遠超常人腳程。山間地形又不能騎馬,卓嘯的人怕得踩了風火輪才能這麼快追上來。”
“你們還彆不信邪,真就追得上。即便你們這些年的訓練強度遠超尋常兵卒,但上過戰場見過血的士兵與沒上過戰場的武卒差彆還是極大……”
葉冉話說一半就訝然住嘴,猛地止步回頭。
歲行雲也神情凝肅地駐足,回望身後。
他們才經過不久的那片林間有許多飛鳥撲簌振翅,直衝雲霄。
“瞧,這不就被人咬住尾巴了?”葉冉咬牙切齒,“所有人就地藏身,準備開打。”
太近了,此時若隻顧奔逃,不出一個時辰就要被人追成貓捉老鼠之勢,前頭的李恪昭更是要後背失守。
倒不如轉頭迎擊,以逸待勞殺他個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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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葉冉先前所言,上過戰場見過血的士兵,與沒上過戰場的武卒差彆當真是極大。
這種差距往往不在於個人戰力高低,而在於心氣與膽量的不同。
追兵無十足防備,他們這方又以逸待勞,隻需藏身草叢,先以隨身弩冷箭齊發殺到對方膽寒,在士氣占據上風之際現身展開第二輪近身白刃戰,便會簡單許多。
畢竟林間地形複雜,三百追兵無法整齊劃一地行進,有前有後,左右分散,天然就合力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