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實這段日子大家都很忙, 歲行雲尤甚。
她一麵要協助司金枝、連城擬定募兵、練兵的相關計劃,又在幫著葉冉坐鎮的屏城軍尉府完善建製構想,蠟燭兩頭燒, 腦子都快擰乾,在許多細枝末節的事上便未多費神。
歲行雲在最開始就知,是飛星主動要求與衛令悅假做夫婦, 以此助衛令悅隨李恪昭治理一方, 避免突兀出現女子為官引發亂象。
至於飛星為何會主動站出來頂這虛名,歲行雲雖有疑惑, 但從未多嘴。
可當飛星忽然變成了“衛朔望”, 她便再忍不住了。
是夜, 歲行雲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 最終忍不住伸手越過當中那條“劃界”的被子, 拍了拍可憐的枕邊人。
“不是說他倆隻是暫且假做夫妻麼?怎的飛星卻姓衛了呢?這是假的做成真, 入贅了?”
本就在煎熬中極力克製的李恪昭深吸一口氣, 側身背對她, 沉聲答道:“假的。他總想不好該姓什麼,今日腦門一拍就決定姓衛。”
由於初初接手屏城事務, 這些天來李恪昭極度忙碌, 每日要見許多人,說許多話, 故而在私下小事上越發懶得開口。
這也就是問話的人是歲行雲,若換了旁人,他一個冷眼就打發了。
他答得不清不楚, 歲行雲不大滿意,又追問:“誒,你說,飛星他主動要求與悅姐做這戲,究竟是一門心思為你這主公分憂,還是有什麼‘嘿嘿嘿’的小心思?”
當年在儀梁時,飛星曾在小食肆與衛令悅偶遇,幫未隨身帶碎錢的衛令悅付過賬。後來衛令悅在聽香居賭棋局贏了錢,還讓歲行雲帶了“分紅”給飛星做謝禮。
歲行雲忽地壞笑出聲。
不得了,她似乎親自見證了名將衛朔望青澀年少時情竇初開的機緣?
聽她那怪裡怪氣的說法與突如其來的壞笑聲,李恪昭大致能猜到她在想什麼,便也在黑暗中輕輕彎起了唇。
但他說出口的話卻冷靜殘酷,將歲行雲的遐想撕得粉碎:“無關風月。募兵令將出,他得有個正經姓名,否則難以服眾。”
飛星原是奴籍出身,還是宜陽君公仲廉府中的家生奴。
如今既頂著屏城郡副丞的官銜,又掛帥統兵準備攻打積玉鎮,身份格外惹眼,過往的出身痕跡必須儘可能淡化,甚至抹去,否則很多人會因出身問題不服他。
當世風氣品評一個人是否配位,總會先考慮其出身門第,能力倒成其次。
這個真相讓歲行雲略感失望,不過轉念一想便能理解了。
若非遇見李恪昭這位與眾不同的主公,飛星此時還是宜陽君府中的少年奴。
如今他最心心念念地無非就是“建功立業、活出人樣”,風花雪月對他來說還是太飄渺了。
歲行雲單手反枕在腦後,望著黑暗中的床帳頂,不滿輕哼:“又多討厭這破世道一點了。英雄不問出處的道理都不懂。”
李恪昭沒搭理她,她便伸出右腿跨過“邊界”,以腳輕砸他的小腿。“你為何給他起名‘衛朔望’啊?”
“隨便想的。”李恪昭往外挪了挪,喃聲敷衍。
歲行雲“呿”了一聲,側身過去拿手指戳著他的肩胛笑道:“你哄鬼呢?若真‘隨便’,那怎不直接叫‘衛飛星’就好?”
被她動手動腳招惹半晌,李恪昭忍無可忍,翻身踢開兩人之間那條做“邊界”的被子,並將她卷到自己被中,緊擁入懷。
“呃,我隻是想與你說說話,沒要做什麼的。”歲行雲賠著笑試圖逃走,卻被鉗得更緊。
李恪昭道:“除了衛朔望,我今日還順道賞了明秀姓葉。你猜這是為何?”
這話牛頭不對馬嘴的,卻讓歲行雲驚訝到忘記掙紮。“是為、為何?”
大家都知,葉冉一直不肯接受明秀,而明秀也似乎放棄,許久不提想要姓葉這件事了。
“你忽然定了明秀姓葉,隻怕葉大哥心中不會痛快,要彆扭到炸毛吧?”
李恪昭從牙縫中迸出冷笑:“就是要他不痛快。”
混賬葉冉,好端端複核個募兵令,卻莫名其妙當眾說了句:行雲,飛星,瞧瞧這倆名字對得多工整,天造地設似的。
這話傳到李恪昭耳朵裡,那滋味可彆提了。
他當然不會讓歲行雲改名,於是必須是飛星改名!至於葉冉那罪魁禍首……
“他無非就仗著我如今不會對他動手。嗬,葉明秀的葉又不是他上陽葉氏的葉,他管得著麼。”
李恪昭那種大仇得報的語氣,讓歲行雲又想起了當初在儀梁時那個暗地裡蔫兒壞的少年郎。
她笑軟在他懷中,樂不可支道:“都主宰一方了,怎還這麼幼稚?你可還記得自己今年貴庚?哈哈哈哈。”
“夫人教訓的是。”李恪昭沉嗓微喑,沙沙的,帶著笑。
六公子有錯必糾,毫不猶豫就做起“大人”該做的事來。
窗外月色好,帳內春意濃。
*****
自九月初一李恪昭正式接手屏城軍政事務起,所有事都在有條不紊地推進。
到九月廿三,葉冉坐鎮的“屏城軍尉府”,及明麵上由衛朔望為主官、實際由衛令悅理事的“屏城郡副丞府”皆有了大致穩定的班底雛形。
與此同時,無咎也陸續從宜陽帶來合計約一萬五千名兵卒。
這批兵卒是為攻打積玉鎮而招募,而最初李恪昭在信中對公仲廉提出的募兵請求為兩萬人。
短短二十餘日間,無咎為此在屏城與宜陽之間來回奔走不下十次,最終隻帶回一萬五,他對此頗為內疚。
“時間緊,舅父也算儘力了,其中有五千還是他的私兵。”無咎向李恪昭解釋此事時,眼睫微垂,並不直視他的目光。
李恪昭卻不急不惱,親自替他斟了茶:“嗯。還算厚道的。”
此事上公仲廉是否儘力,李恪昭心如明鏡,事實上無咎也明白。
大爭亂世,甥舅間那點不遠不近的血脈親緣,有時並不足以讓人有傾囊相助的決心,尤其是這種幫助需損耗自身既得利益時。
公仲廉畢竟隻是李恪昭的舅父,若成功打下積玉鎮,這份收複失地之功主要在李恪昭處,公仲廉能得多大回報則取決於李恪昭的態度。或者說良心。
若屆時李恪昭翻臉不認人,公仲廉最多能得微薄賞賜與口頭嘉獎,再有點朝野間的幾分好名聲而已。有鑒於此,他當然會有所顧慮與保留。
“平白少了五千人的兵力,當真無礙麼?”無咎憂心忡忡,“我知道,近期衛朔望也領司金枝、連城在屏城轄下各鎮各村募兵。但我聽說不太順利……”
衛朔望一行在屏城的募兵並非“不太順利”,而是“十分不順”。
畢竟李恪昭初來乍到,雖官員鄉紳俯首,但在本地百姓中聲望尚不足,難有公仲廉在宜陽地界那種一呼百應之勢。
最重要的是,屏城募兵令中的“不限男女”四字使坊間鄉野眾說紛紜,大多數人都在觀望遲疑,不懂這是在搞什麼鬼。
最終共有不足百人之數的女子,因走投無路前來孤注一擲,按說這本是個好兆頭。
可許多男子不信女子也能上陣殺敵,不敢與之為伍,應募兵令者僅八百左右。
屏城募兵不足一千,加上無咎帶來的一萬五,距李恪昭原本預期的兩萬人尚有四千缺口,這對於一場攻城之戰來說絕非小數目。
李恪昭偏過頭去,看向正在窗下小桌案前奮筆疾書的歲行雲,眸底泛起柔軟:“兵多兵少各有打法,她說的。”
無咎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小聲問:“就這麼信她?”
“不止我。”李恪昭唇角勾起篤定笑弧,與有榮焉,連坐姿都挺拔了三分。
葉冉、衛朔望、司金枝、連城,於積玉鎮之戰有關的主要將領人選全都信她。
說來也怪,明明大家都知她是個自小被嬌養深閨的世家姑娘,可如今但凡提到謀兵布陣之事,隻要她開了口,所有人都對她深信不疑。
或許是因為儀梁城外那一場惡戰,她在廝殺中的智勇兼備?又或者是因她每次談到謀兵布陣,整個人便閃著讓人不得不服的光彩?說不清楚。
“她在寫什麼?”無咎問。
一直心無旁騖的歲行雲聽到這話,抬頭望來:“說我嗎?葉大哥在擬軍府建製,我瞧著隻是粗糙框架,幫忙做些增補建議。”
語畢笑笑,又低下頭去,提筆蘸墨。
“葉冉催得很急麼?”無咎好奇笑問,“聽說衛朔望也點了你去協助司金枝他們練兵。我今日交了人,他們就帶上山了,你不跟著去?”
歲行雲頭也不抬地滿嘴跑馬:“我誰啊?我可是積玉鎮之戰的王君欽點督軍之一,得壓軸上場才顯分量。”
無咎麵具下那雙明亮眼眸迎著陽光,漾著溫軟淺淡的柔光。他怔怔望著窗畔的歲行雲,喃聲感慨:“天子王姬都沒她這氣勢。”
說著輕笑出聲,回頭與李恪昭四目相對:“她平常都這般張狂的?”
“偶爾吧。”李恪昭鎮定舉起茶盞,悄悄遮住上揚的唇。
*****
九月廿六下午,連城等人將宜陽招來的一萬五千人帶到屏城東門外的山腳下紮營。
司金枝與葉明秀等人也帶著從屏城招募來的一千人趕來彙合。
姍姍來遲的歲行雲正好在集結完畢時趕到。
帶人在此久候多時的衛朔望見人都到齊,便開始做編製劃分。
屏城的八百男兵與宜陽來的一萬五千人同列,再分成十五隊,由司金枝、連城等人各自負責。
而一百屏城女兵交則由葉明秀與花福喜,預備帶到一裡外單獨紮營。
宜陽來的男兵們見不但有女兵卒,竟還有女將官,交頭接耳許久後終究還是鬨開了。
“女子為將,真是聞所未聞!這也太荒唐了!”
“打仗那是女人的事麼?!”
“衛將軍,您若實在無將可點,從咱們中挑選就是,咱們中有的是打過仗的老兵。何必找女人來湊數交差?”
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總而言之就是四個字,不信,不服。
連城與司金枝同為主將,眼下事情既因眾人不服女將而起,司金枝暫不便出麵,自隻能由連城出麵訓話,試圖彈壓並控製事態。
然而此刻已鬨成一鍋粥,他聲嘶力竭的苦口婆心在萬餘人的喧嘩中猶如石沉大海。
司金枝與葉明秀麵麵相覷後,提心吊膽地看著帥字旗下的衛朔望,不太確定他是否能鎮住這場麵。
倒也不是她們小瞧他,畢竟以往在儀梁的府中,她們雖見識過他的身手,卻大都隻是他協助葉冉指點她們訓練,或葉冉、歲行雲打打鬨鬨。
認真說起來,她們從未見過他真正全力以赴出手是何等實力。
事實上,李恪昭與葉冉之所以敢放心將這萬餘人交到衛朔望手中,絕非再無旁人可用之故。
衛朔望雖至今還未真正上過戰場,但從前在儀梁時主責情報探事,也協助十二衛防禦宵小,論單打獨鬥其實少有對手,真真狠辣起來,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
因為他當年習武的啟蒙恩師乃李恪昭的王叔李晏清。
李晏清是當今縉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出身尊貴的王親公子,學養過人自不待言;且他文武兼修,年輕時也是縉國頂尖猛將之一。
衛朔望負手立在帥字旗下,靜靜看著眼前糟亂的一幕。
歲行雲就站在他身後,卻若無其事般地動動手腕、踢踢腿,小聲道:“要幫手麼?”
“要。”衛朔望頭也不回,語帶輕笑。
“回雁破軍陣如何?”她左右扭扭脖子,眉眼俱彎。
衛朔望扭頭,咧嘴笑出一口大白牙:“還是你腦子快。看清是哪些人挑頭了麼?”
歲行雲點頭:“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