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舉著酒杯的陸封寒心情尤為複雜。
喝完杯子裡的酒,夏加爾再止不住話:“軍方一天沒發布陸指揮的訃告,在我心裡,陸指揮就還活著!”
他雙眸發亮,滿眼熱忱:“你們不知道,陸指揮在第一軍校,就是一個傳說!十五歲就被破格錄取,十五歲啊!進校後沒多久,就開始了男神之路!
你們知道第一軍校模擬戰術課的最高分是誰嗎?這麼多年了,無數人試圖刷分超越,第一卻依然是他!還有熱武器導論、作戰指揮學、星艦實操課、單兵作戰課,好多好多,每門課有史以來的最高分都會被係統記錄,所有人都能看見,而這些記錄的第一排,整整齊齊,都是一個‘陸’字!”
陸封寒難得回憶起在第一軍校的日子。
那時爭強好勝,從不藏拙,恨不得告訴所有人,老子最強。狂到什麼程度?狂到輸入記錄時,全名都懶得寫,一個“陸”字,根本不怕沒人知道是誰。
至於跟我同一個姓氏的,都老老實實輸入全名。
現在看來,第一軍校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自己的記錄都在那兒多少年了,竟然還沒人打破。
夏加爾激動道:“我才上模擬戰術課的時候,還躍躍欲試想挑戰一下指揮的記錄。”
葉裴聽得津津有味:“然後呢?”
“還有什麼然後,想一想,結束了,沒有然後了,被完虐!”夏加爾說起來,又不甘心又佩服,“我在模擬艙裡泡了一個星期都沒弄明白,陸指揮當時還沒成年,十七歲?他到底是怎麼在敵多我少的情況下,隻用了三個小時,不僅阻擋了反叛軍閃電突襲,還包抄了敵人後方,混入敵方臨時駐地,清了敵方七十二艘星艦!讓所有來犯的敵人有來無回的同時,我方傷亡不到三位數!”
蒙德裡安和鉑藍紛紛感慨出聲:“聽起來好厲害!”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見到了陸封寒極為相似的長相,或者是喝了酒,夏加爾擱在桌麵的拳頭握了握,眼睛卻猛地一紅。
“你們不知道,前線大潰敗的消息傳回來,我們都不敢相信。陸準將,陸指揮,他就像立在前線的銅牆鐵壁,我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也會倒。我們都不信!他幾乎從不打敗仗,可這一次,全軍覆沒啊!沒有一個人活下來!”
他嗓音哽咽,又帶著慍怒和迷茫,“學校的教授說,這不止是戰爭,更是政/治,可以,我不懂,軍/人在戰場,憑什麼要用命為政/治負責?”
陸封寒手指捏著酒杯,眼底幽深。
是啊,軍人在戰場,憑什麼要用命為政/治負責?
他帶著出征的兄弟,除了他自己,彆的一個都沒能活下來。
全都化為飄蕩在宇宙的遊魂。
再找不回來了。
一口酒咽下去,明明度數不高,卻將喉口灼得發痛。
陸封寒靠近祈言,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兒。”
祈言看了他幾秒,點點頭:“嗯。”
走廊儘頭是一處延伸出去的平台,能看見滿城粲然的燈火。冷風裡,陸封寒情緒上來,想拿煙,又想起自己根本沒有那玩意兒,隻好作罷。
恰好文森特撥來了通訊。
陸封寒緩了幾秒才接通:“說。”
文森特跟安裝了探測器似的,一聽就知道:“指揮,誰惹你不高興了?”
“沒有。”
“你當我三年副官是白做的?你哼一聲,我都知道你是在生氣還是在嘲諷。”文森特不接受陸封寒對自己專業素養的貶低。
背靠著冷硬的牆,陸封寒一雙眼望向遠處,燈火映在他眼裡,卻沒能將堅冰柔化分毫:“什麼事。”
文森特不敢多說廢話,怕真把人招煩了,連忙說到正題:“《勒托日報》頭版頭條您看了吧?”
陸封寒想起克裡莫那句“窮兵黷武”,心頭火氣更盛:“看了。”
“前線第一次大潰敗、您死了之後,軍方內部就冒出了很多聲音,翻來覆去都在說聶將軍用兵過猛,急於求成。不過那時遠征軍餘威猶在,這些聲音有,卻不大。”
陸封寒冷聲接話:“等第二次吃了大敗仗,那些人又跳出來了?”
“沒錯,這次遠征軍退到了約克星,反叛軍往前走了一大截,損失慘重。您知道,不僅是讓出去的行星和幾顆礦星,還有炸了的星艦,用沒了的炸/彈炮/筒,折算下來,很大一筆星幣。拉通了算,聯盟已經很多年沒這麼燒錢過了。
財政部撂擔子不想乾,嚷嚷說軍費太重負擔不起。克裡莫的走狗紛紛指責聶將軍太過傲慢,小看了敵人的力量。連著兩次戰敗,以及總指揮犧牲,都是聶將軍自食其果。”
“所以又把克裡莫的那套論調搬了出來?徐徐圖之?”陸封寒垂眼冷笑,“還真把反叛軍當手足同胞了?反叛軍朝我們開炮的時候,狙殺黑榜名單的時候,怎麼沒見反叛軍顧念什麼手足情誼?”
他沉默兩秒,沒頭沒尾地開口:“不能再輸第三次了。”
連輸三次,不說普通民眾會不會將反叛軍視作不可戰勝的敵人,前線的士兵,也會對勝利產生懷疑。
“對,輸了兩次,聶懷霆將軍一係的人不斷被撤下,主和派的人接連上位,軍方內部都快一邊倒了。至於另一位四星上將,您知道,堅持中立絕不動搖,每次開會都跟睡著了似的不說話。”
話一頓,文森特把陸封寒剛剛說的話咂摸了個來回,悚然一驚:“指揮你不會是想現身吧?你忍住,現在還不是能出現的時候!你一出現,就是個明晃晃的靶子,不是每一次,都能像上次一樣好運氣!”
文森特越說越著急,“你信不信,一旦你說你陸封寒沒死,過不了72個小時,你就會沒命!”
陸封寒怎麼可能不清楚?
主戰派和主和派的矛盾已經路人皆知,你來我往鬥得厲害。聶懷霆曾是陸鈞的戰友,他陸封寒,則是聶懷霆布在前線的一枚重棋,是針對反叛軍的殺招。
若他現身,不知道會一夕間觸動多少人的利益。
他統共隻有一條命,不夠死。
可是……不甘心。
不甘心前線一場爆炸就悄無聲息地帶走無數條人命,而他卻隻能在勒托,隔著無數光年的距離,遙敬一杯酒送行。
文森特越想越急,生怕陸封寒忍不了衝動:“沉住氣,三思而行,是指揮你教給我的!”
這時,陸封寒背後的玻璃門打開來。他聽見動靜回頭,就看見祈言走了過來。
將一支煙送到陸封寒唇邊,等煙蒂被咬著了,祈言拿起金屬打火器,“啪”的一聲,火光在黑暗中亮起一瞬,複又熄滅。
亮光映照出陸封寒緊繃的頜角。
陸封寒將煙吸燃,淡淡的煙霧漫開。
垂眼看著麵前的祈言,陸封寒一時間,竟沒有嘗出這支煙到底是個什麼味道。
切斷了和文森特的通訊,陸封寒眼底的鋒銳未褪,輪廓深邃,周身裹著一層懾人的凜寒厲氣。
兩人靠得近,陸封寒粗糲的手指捏了祈言的下巴,因為煙,嗓音沙冷,“特意去給我買的煙?”
動作少了平日的散漫,多了強硬,力道卻仍控製得很輕。
祈言縱容了他的動作,沒掙紮,回答:“嗯,你說過,這能讓你很快冷靜。”
兩人眸光相接,陸封寒覺得指下撚著的,如冬日的清晨,梅枝上積著的霜雪,馥鬱又清冽。
一時間,熔漿般的躁鬱重新被壓抑回岩層之下。
他唇角挑起淡笑。
不知道是因為那支煙,還是因為這個人。
寂靜裡,他又聽祈言輕聲:“我感覺你很難過,就想哄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