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不為踏入鎮中,回身看去。
隻見夜色已然完全降臨,天空中不見星月,濃鬱到極致的黑暗宛如一瓶墨水潑灑下來,卻又予人一種粘稠的漿糊般的感覺,有什麼東西在黑暗中湧動。
“啊——!”
不遠處,一聲慘叫傳出。
原不為微微側頭看過去,隻見距離兩人大概幾百米開外的地方,似乎同樣有一行人從鎮外跑了進來。
跑在最後的一個人還來不及踏入小鎮的領土,就被無窮的黑暗所吞噬,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
那一瞬間,像是有數不清的無形之手從黑暗中伸出,將那個剛剛一步踏在光亮之處,半身處於黑暗之中的人生生拖入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與之同行的其他人都是麵色驚恐,神色黯然,似乎心有戚戚焉,卻也沒有太過激烈的情緒,似乎對這種事情已經司空見慣。
旁邊的餘涉發出了一聲歎息,有些黯然道:“那個人我認得,是鎮上的木匠,他家裡已經沒有親人了,這也算值得慶幸吧。”
“這是怎麼回事?”原不為好奇地問,“現在可以說了嗎?”
他不擔心這是整個裡世界都有的問題,以至於不了解常識的自己暴露外來者的身份。畢竟,當初「夢魘」第一次進入裡世界時,裡世界就是夜晚,而當時不過是普通人的「夢魘」都能好端端地不知道躺了幾天,可見裡世界的夜晚並不危險。且怪物公會也沒有提及這一點。
——那就隻能是永寧鎮情況特殊。
果然,餘涉絲毫沒有起疑,隻是歎了一口氣,說道:“這是永夜之主的賜福。每到夜裡,永寧鎮附近的這片荒野都會發生變化,不能及時趕回來的人,將會深陷永夜,回歸永夜之主的懷抱。”
原不為:“???”這些原住民還信神?裡世界的神明是真是假?如果真有神明,這恐怕也不是賜福,而是詛咒。
餘涉說到賜福這個詞似乎態度也很微妙,大概他內心深處也認為這是個詛咒,隻是敬畏於傳說中的神明而不敢這樣說:
“其實你應該能理解,據說其他城鎮附近,都有受到不同神明的賜福。比如,仙泉鄉不能點火,一旦出現火光,就會產生不詳;黑白鎮不可以出現黑白以外的顏色,否則鎮民會永遠迷失;還有梧桐市,我聽說那邊家家都栽種梧桐,若是梧桐枯死,會引發災禍……”
而這些奇奇怪怪的詛咒,也是很多原住民不敢貿然離開家鄉前往其他地方的原因之一,畢竟誰都不知道陌生的地方會因為什麼原因就觸發了詛咒。
餘涉一口氣說了諸多奇怪的“詛咒”,不過在原不為看來,這倒很像是某些遊戲中,給不同區域定下的“遊戲規則”。
一邊隨口給原不為介紹,餘涉一邊好奇地問:“還不知道原先生你來自哪裡?你們那邊信奉哪一位神明,又是受到了何種賜福呢?”
“……我?”原不為微微怔了一下,旋即微笑著開口,“我出生的地方,叫魔淵,嗯,你就當是一個建立於地下的城市吧。那邊見不到光,常年黑暗,許多居民從生到死都沒到地麵上來過。”
他稍稍回憶了一番,語氣聽上去十分自然,絕無半點編造的痕跡。
“……而且魔淵裡的居民誕生的速度極快,彼此之間的態度都不友善,他們喜歡互相廝殺,勝者奪取敗者的一切,包括生命。”畢竟都是一群由惡念組成的魂靈,互相吞噬就是他們的本能嘛。
餘涉頓時驚訝地“啊”了一聲,看向原不為的眼神就帶著一些理解與包容了。
原不為與他的眼神相撞,腦袋上冒出一個問號。總覺得這位似乎誤解了什麼。
“以前我也聽說過有些城鎮的人十分凶惡,沒想到原先生你就生活在那樣的地方,你能平安長大,還能從那裡離開,真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這樣說著,餘涉笑了起來。
——他當然不認為主動出手救下他的原不為會是什麼壞人,這位分明是大大的好人。那麼對方能成功逃出那個聽上去遍地壞人的“魔淵”,豈不是一件十分值得慶幸的事?
原不為也笑了:“是啊!”
——能見識到魔淵之外的一切,這真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魔淵之中確實凶險,那些居民絲毫沒有團結友善的想法,我小時候就差點被吃掉。好在我很有天賦,成長起來之後決心改變魔淵的環境,讓大家都學會好好相處……經過我的努力,最後所有居民都被我說服,意識到了以往的錯誤,於是成為了和諧團結的一家人。”
“啊?”餘涉意識到自己剛才誤會了。原來這位原先生不是逃了出來,而是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了所有人的觀念,這反倒更加了不起了。他頓時發自內心地敬佩道,“原先生你真厲害啊!”
“以理服人罷了。”原不為整個人都好像散發著聖光,照亮了正道,“再頑固的人,隻要道理夠大,都是能說服的。”
餘涉看向他的眼神已經升為了崇拜。
原本原不為就對他有救命之恩,再加上兩人一路行來,彼此在路上加深了了解,有一起躲避永夜的患難之交,現在又經過這麼一番交談,餘涉對原不為的信任顯然已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他直接邀請原不為在自己家住下。
原不為沒有拒絕,一口答應下來。
——畢竟才進入裡世界的他人生地不熟,有一個原住民在身邊,無論是詢問情況還是做事情都方便許多。
雖說怪物公會也提供了一些情報,但一來不夠深入,二來原不為也不敢百分百確定那些情報的真實。
怪物公會的會長是人不是神,他所知道的一切不見得就是對的。更何況,怪物公會不是慈善組織,誰知道對方提供的情報裡有沒有故意塞一些私貨呢?本來就是一群精神不正常的瘋子,將某個危險的地方說成寶地,引誘其他人跳坑,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餘涉的家在小鎮西邊,而兩人進來的地方是東邊的入口。想要去餘家要經過永寧鎮中心最大的廣場。廣場前方,是那座高高聳立的灰白色教堂。
夜色之中,教堂上空鑲嵌的原石綻放出璀璨光輝,廣場亮如白晝。
兩人正要經過廣場時,突然見到一行人從另一邊走向了廣場,他們一路押著一位衣裙單薄的少女踉蹌前行,少女身邊,還跟著一對麵色沉凝、眼含悲傷的老夫婦。整支隊伍的氣氛極為沉重。
“發生了什麼事?”
原不為茫然看去,隻能見到少女單薄的背影,她披散的長發一直垂到腰際,幾乎遮住了肩膀和手臂。
餘涉停下腳步,眉頭緊緊鎖在一起,臉色很不好看:“又出現了瀆神者嗎?”
不隻是他,還有很多永寧鎮的居民似乎都被這一幕吸引,紛紛向廣場彙聚而來,沒過多久,空蕩蕩的廣場上就聚滿了人,每個人的臉色都很複雜。
有的麵含擔憂,有的神色淒然,還有人對少女露出了極端的厭惡之色,甚至有人破口大罵,人群極為喧鬨。
原不為順著人流往前,總算看清楚了那位少女的麵貌。
這是個看起來隻有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年齡尚小,隻看眉眼也知道是個美人胚子。但她的左半邊臉有多麼美麗,右半邊臉就有多麼醜陋可怕。
一道道密密麻麻的漆黑斑點遍布在她的右臉上,仿佛是一條條蟲子在爬動。那些黑蟲順著她的右邊臉頰蔓延向脖頸,最後甚至爬到了右邊胳膊上。
這一幕畫麵堪稱驚悚。
原不為腦海中迅速回想起怪物公會的諸多資料,一個詞飛快浮現出來。
——畸變者?
——裡世界的原住民也會發生畸變?
人群嘈雜,從眾人的議論之中,原不為隱約聽出了什麼。
似乎裡世界中的確會有一些人在某天出現這樣可怕的變化,而原住民們將原因歸結於這些人褻瀆神明,受到了懲罰?
不過,看周圍這些人的態度,顯然,對於所謂的“瀆神者”,大家的想法也是不同的。有人同情,有人厭惡。
由於“瀆神者”往往都會在痛苦的畸變中死去,無論出於同情還是出於厭惡,隻要發現這樣的人,大家都會用特殊方式將之殺死,也算提前終結他們的痛苦。
隻通過這些細節,原不為就猜出了這些裡世界原住民的想法。
或許他們也不確定世上有沒有神明,但他們的遭遇卻無法用他們能理解的方式解釋出來,因此隻能將之甩鍋給神明。就好像愚昧的古人也會將許多難以理解的事情當做是神明所為。
一些清醒的人很清楚他們隻是甩鍋給神明,其實並不相信世上真的有神——或者說,就算有神,神對人的態度也絕對不是友善,而是惡意——因此,他們對於所謂的“瀆神者”抱有同情態度。
還有一部分人大概狂熱地相信有神——也許他們隻是逼迫自己相信——或許他們以為,隻要取悅神明,就會讓所有的不幸不再發生。因此,他們對於“瀆神者”的態度無疑是厭惡而憤慨的。
原不為思索之際,教堂中的神父已經站在了少女的麵前,目中帶著歎息。
他拿起一柄淡銀色的匕首。
“……孩子,願永夜之主寬恕你的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