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芒所化的龍影鑽入柳氏的身體後,她臉上的那層黑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淡去。
一股黑氣從她眉心之中彌散開來,隨即眾人都聞到了一股若隱似無的惡臭腥氣。
她原本有些渾濁的眼珠逐漸變得清明,長紋的眼尾、眉梢間的凶戾,一點一點被抹平。
柳氏略微前探的頸椎抬了起來,枯黃的臉色變得蒼白,那暗淡無光的蓬亂發絲也多添了幾絲光澤。
她好像一瞬間年輕了五歲有餘!
“……”
眾人看到這一幕,不由目瞪口呆,久久說不出話來。
姚守寧見著此時的母親,既是有些陌生,又覺得有些熟悉感。
“娘——”
她喚了一聲,打破了滿屋的沉寂。
柳氏如大夢初醒,伸手去壓自己的臉,震驚得說不出話:
“剛剛,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她隻是肉眼凡胎,看不到柳並舟以大儒之力催發出來的兩條金龍,也看不到那條試圖負隅頑抗的妖蛇之影。
可她卻也隱隱聽到了嘶鳴聲響,及妖氣被驅走後的輕鬆之感。
好似渾身卸下了背負多時的大石,讓她整個人從心靈到身體都完全放鬆了下來,不再像之前一樣滿身心都是壓力,稍一遇事,便渾身緊繃,寢食難安。
“你中了妖氣。”
柳並舟收手回座,理了理自己腰側掛的絲絡,含笑回了一句。
若是以前,柳氏聽不得這樣的話,甚至聽到‘妖氣’二字時,便會暴躁異常,控製不住要發脾氣。
可此時她再聽自己中了邪後,心中卻隻剩茫然,喃喃重複:
“妖氣?”
“我中了妖氣?”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縱然親眼所見,卻仍覺得有些不可置信:
“這怎麼可能呢?”
眾人之中,姚守寧與姚婉寧兩姐妹是最鎮定的,隻是姚守寧對柳氏中邪一事感到懊惱又後怕。
她有些自責。
柳氏這一個多月以來性情比以前更加暴躁,她以為是因為偏心表姐的緣故。
而她覺醒了辯機一族的力量,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母親中了邪。
想到這裡,姚守寧心中越發不安,眼睛酸澀,拚命的忍著,不願讓眼眶中的淚水流出來。
姚若筠則是目瞪口呆,與其他人一樣,他是昨夜才聽說了這世上有妖邪一事,可道聽途說,又哪有親眼目睹來得震撼呢?
他看到了柳並舟一句話後,柳氏身上傳來的古怪嘶鳴及眉心中散逸開來的黑氣,一切都像是幻覺。
姚若筠拚命的揉自己的眼睛,再盯著柳氏看個不停。
“怎麼不可能?”
柳並舟搖了搖頭,道:
“你再想想,你什麼時候沾染了妖邪?”
“我……”
不知為何,柳氏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蘇妙真的影子——
她欲言又止,看了父親一眼,不知該如何開口。
就在這時,姚守寧倒想起了一個事,匆匆抹了把眼角:
“娘,娘,西城,西城張樵死時!”
柳氏開始沒明白她話的意思,姚守寧又道:
“張樵死的時候,血,潑灑到您身上的血。”
一句話令得柳氏恍然大悟,終於想起了當日的情景。
張樵死時,她站得很近,陸執抽劍回來的時候,血灑了幾滴到她身上。
當時柳氏就覺得十分不適,可她以為是自己見了死人,又因蘇妙真姐弟、姚翝卷入人命官司而擔心,並沒有多想。
自此之後,她便性情變得比以往更加惡躁,好似戾氣逐漸加深,脾氣也難控製,更聽不得人提起‘妖邪’二字。
現在想來,柳氏以前雖說排斥妖邪一說,可也不至於像之後,聽到便恨得咬牙切齒。
“是,是,我想起來了……”
她連連點頭,隨即醒悟:張樵死後身體果然鑽出了黑氣一分為二,影響了世子、孫神醫,也間接性的令她也受了妖氣的玷汙。
“若當時就有妖氣附在我身上,”柳氏一恢複之後,迅速想到一個事:
“那我當時拿藥取水,豈不是——”
柳氏咬緊了嘴唇,心中懊悔萬分:
“我不應該如此固執,若早聽了守寧的話,說不定請了大師,便能驅邪,也不至於使我的女兒被妖邪打下烙印。”
親自感受過妖邪附體之後,柳氏對這世間有妖邪存在一事再無懷疑。
但姚婉寧與‘河神’之間的事,已經成了她新的心結,使她難以釋懷。
不過她想到父親先前驅邪手段,眼睛一亮:
“爹。”她急急站起了身:
“您既然可以驅散我身上的妖氣,那婉寧身上的妖邪,您有辦法麼?”
柳氏話音一落,柳並舟就轉過了頭,目光落到了姚婉寧的身上。
在他注視之下,姚婉寧也不知是為什麼,生出一股心虛之感,下意識的低垂下頭,極力壓製著自己想要掩蓋額頭上的那粒朱紅小痣的動作。
最終柳並舟沒有說話,隻是歎了口氣,那雙眼睛裡流露出一股憐愛、不舍。
姚守寧見他神情,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正欲開口:
“外祖父——”
柳並舟搖了搖頭,以目光將她的話止住:
“婉寧的事情,我暫時沒有辦法,解決的契機也不在我。”
他這樣一說,柳氏哪裡還穩得住,當即便要出聲,柳並舟抬了抬手:
“你的性格太急躁了。”
他說道:
“那附在你身上的妖氣十分微弱,必是有人近距離以邪術操控,才會影響你的心神罷了。”
神都之中道觀雖多,號稱驅邪的手段也不少,但許多都是騙人的把戲罷了,根本辨認不出來妖邪,“更彆提發現你身上的那道妖氣,並將之驅逐。”
說完,他看了姚守寧一眼,意有所指:
“這妖氣十分隱秘,若非有人提前告知我,恐怕我也不會察覺。”
“哦?”柳氏一開始聽他話中的意思,像是對妖邪也不是能絕對克製,正有些失望間,又聽他後麵說了這話,不由眼睛一亮:
“是誰告知您的?”
她往前邁了一步,有些焦急的道:
“這人對姚家的情況竟然如此清楚,可有救婉寧的辦法呢?”
她性情本來就急,又事關姚婉寧安危,此時不等柳並舟開口,拉了他的手,如幼時一般搖了兩下:
“爹,您快說呀!這人是誰?若他/她有救我姚家的方法,我們想辦法去求。”
“是一位小友!”
柳並舟沉默了一陣,那目光仍是望著姚守寧的方向,卻像是透過了她,在看另一個人的影子:
“是一位三十二年前,見過的小友。”
他的話語之中流露出懷念、喜愛相交集的語氣,並著重強調了‘三十二年前’。
柳氏沒有聽出他的暗示,姚守寧卻一下怔住。
“三十二年前?”她抬頭,問了一聲。
“對。”
柳並舟目光與她對視,那眼裡帶著笑意,似有無儘的情緒包藏其中,他衝著姚守寧招了招手:
“守寧,過來。”
柳氏微微一愣,姚婉寧與姚若筠也麵露疑惑。
曹嬤嬤見這一家人有話要說,便索性帶了逢春、清元等人出來。
她向鄭士招手,將人喚去之後,跟鄭士商量:
“你去衙門給大爺傳聲訊,說老爺來了。”
哪怕曹嬤嬤不說,鄭士也是要跑這一趟的,聽她吩咐,便接連點頭,二話不說轉身往外走。
曹嬤嬤對其餘幾個丫環道:
“冬葵一人留在外麵,盯著其他人不允許靠近,我們幾個去廚房幫忙,今日太太恐怕顧及不上這些了。”
柳並舟一來之後,姚家熱鬨,必要整治兩桌席麵的。
昨晚鎮魔司程輔雲說的話將曹嬤嬤嚇到了,她深怕家中藏有鎮魔司的耳目,索性將下人一並帶出來。
幾人懂事的點了下頭,將空間留給姚家眾人。
姚守寧聽從柳並舟的吩咐,來到外祖父的身側。
他轉頭盯著少女看,那目光越發柔和,原本滿眼的笑意,卻眼見著慢慢就浮上了一層水霧,臉上露出感慨:
“守寧快要十六啦。”
“是。”柳氏不知道父親突然說這話的用意,但卻仍是點了點頭:
“她生辰在二十五,今日已經十九了。”
“快了,快了。”柳並舟的眼神略有些恍惚,伸手出去似是想要摸她的頭:
“當初見你的時候……”
外祖父的神情不對頭!
姚守寧總覺得他話中意有所指,可惜她的力量受到了製約,根本無法透過柳並舟的話,‘看’到他的內心深處。
她本來想聽外祖父接著說下去,但柳並舟似是意識到自己情緒激動之下說漏了嘴,將話題一轉:
“——還是你娘即將帶著你離開南昭,才五六歲的樣子。”
他的話毫無破綻,可姚守寧總覺得他提起的兩人‘上一次的見麵’,並非當年南昭分彆的時候。
“外祖父,您說的這位小友,是在您32年前見過的嗎?”
她壓下心中的疑惑,決定主動開口詢問。
柳氏將她教養得很乖,性格活潑卻又不失禮禮,坦然大方也不見扭捏拘束。
“對!”柳並舟含笑再回答了她一次,目光裡帶著鼓勵之色。
“三十二年前,是當年您參加應天書局的時候嗎?”
姚守寧再度發問,柳並舟笑意更深,點了點頭:
“是!”
“應天書局?”柳氏驚呼。
“應天書局!”姚若筠也露出吃驚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