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妻已故,他葬禮上不哭,在家裡也不哭,老人孩子都在,隻是在族叔幾個麵前,涕淚橫流。
“我與亡妻夫妻二十年,下麵三個孩子可憐,老丈母娘也可憐,要是再娶,一定是顧家本分的。”
大家也不再去勸,原本是沒看好夏冬梅的,隻一點,夏冬梅比宋為民還要大三歲,本來就顯老,這會兒更是看著年紀大了。
族裡一個夏冬梅的本家姐姐,托人要說一說,這才能牽線搭橋,隻是沒想到最後還真的是她。
夏冬梅可憐人一個,她原也是好家庭好出身,隻是結婚這麼多年,竟然隻生了閨女,一口氣兒三個閨女,在婆家抬不起頭來,老婆婆指著鼻子罵,丈夫也是抬手就打。
再加上沒日沒夜的做活,這個年紀一副老態,身體也是不大能生了,那前夫一家也是狠心人,硬生生給趕出來了,不要了,要再去找一個能生兒子的。
她是真的苦命人,苦水裡麵泡出來的,臘月天裡的小白菜,半生坎坷。
宋為民覺得尚可,夏冬梅是個過日子的人,這一點就可以了,老實本分能過日子。
第一麵見的時候,宋為民當著族叔的麵說,“你儘管放心,我家裡孩子多,日子勉強過,隻你好好對待家裡的孩子老人,誰敢不給你養老送終呢?”
夏冬梅當然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她沒兒子,被人說了無數次,心裡也覺得有兒子好,吃儘了沒有兒子的苦,聽說宋為民家裡有一個兒子,不用宋為民說,自己就對著宋清林好。
就是這樣一個人,靠著宋為民那番話,自己一個包袱皮,挎著一個小筐子,裡麵是走之前本家表姐給裝的大饅頭,“你以後也算是有著落了,在那邊好好的,雖然是不能生了,但是對著那邊的孩子好,都是有良心的人,到時候你就是親媽,一樣養老送終的。”
“妹子啊,這些你帶著,去那邊給孩子吃,孩子念你的好。”
夏冬梅自己抹著眼淚就走了,一雙小腳走了一天,跟著宋為民從天津衛走到了北京城,走到了城南的皖南會館。
戧麵火燒是天津衛的好東西,跟彆家火燒不一樣,硬邦邦的咬不動,但是人家牙口好,覺得有嚼勁,乾吃泡水都行,吃了撐肚子。
表姐家裡一點白麵,都給做了,那時候的人,對人實誠的很,隻有盼著你好的,沒有盼著你不好的,做的時候家裡孩子饞的咽口水,愣是沒給孩子一個吃,全給夏冬梅了。
那老太就是煮了菜粥,然後是雜糧的三合麵餅子,都是粗糧,好一點的菜,就是那盤子臘肉了,給放到夏冬梅眼前吃,“你吃這個,多吃這個。”
這就是以前待人接物的本事了,就是家裡孩子再想吃,上了桌子,都是緊著客人吃的,孩子都在一邊饞的咽口水,看不下去就趕出去玩,待人熱情又淳樸。
夏冬梅不吃,隻一個勁的端著碗看著眼前的人,眼眶子發熱,自己就低著頭喝粥,眼淚就掉進碗裡,誰也看不見。
宋清如家裡麵最小,兄姐隻是低著頭吃飯,看也不看那盤子臘肉,一時之間竟然沒人吃。
何寡婦跪在地上,頭發散亂一地,早起來還沒洗漱,就被拖出來了,鞋子還在腳後跟上沒提上。
“三姐兒,你說話要講良心,我做沒做過你說實話啊。一院子的街坊鄰居,你空口說白話,要遭報應的。”
王三姐兒跟個英雄一樣,站在門口,隻對著帶來的人說,“證據就在屋子裡,資本家做派,現在還要大家同情,進去找找看就知道了。”
一群人就跟抄家一樣,一窩蜂的進了屋子,這一進去,可不是看什麼都不對勁,牆上掛的字畫,喝水的杯子,就連當初丈夫留下來的遺物,都成了奸夫的了。
何寡婦被人啪啪的打嘴巴子,跪在院子中間,頭發被剪了一般的陰陽頭,立時脖子上就掛了一雙破鞋。
楠楠到底是個姑娘,有嘴也說不清楚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中院裡的魏大娘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小聲地勸著三姐兒,“三姐兒,咱們都是街坊,縱然是不對,也不能這樣子啊。你多少看著就算了,出口氣罷了。”
誰知道三姐兒竟然是個心黑的,隻在陽光底下露著小虎牙,竟然是吃人的老虎模樣,“算了?什麼算了?我這叫為民除害,對大家都好,說的都是事實,你要是再偏幫這寡婦,隻怕是包庇,一夥的是不是?”
誰敢接這個話,魏大娘立時就遠遠的走開了,一院子的街坊鄰居,到了此時才發現,三姐兒跟王太太到底是不一樣的,王太太嘴巴壞,平日裡惹人煩,但是寡婦養家不吃虧也理解。
楠楠嚇壞了,不知道怎麼辦,隱約聽見有人說是報複。
是啊,就是報複,因為那天的事情,因為她跟三姐兒的男朋友好了,是她害了她媽。撲通一聲自己跪下來,伏低做小給三姐兒磕頭,“是我不對,我那天不該跟你搶,你放過我媽吧,你說你剛才說的話,不是要我媽去死嗎?”
貼身的棉襖山上麵全是冷汗,在寒風裡麵,尤為可憐,一陣冷一陣熱,後悔自己為什麼當初跟三姐爭那一口氣,也沒想到三姐能乾出來這樣的事情。
大家冷眼看著這王三姐,竟然是個害人的玩意,憑空著一張嘴,就把何寡婦搞得家破人亡。
何寡婦這些年就一心一意帶著孩子過,早年的事情誰也不會說,畢竟都沒見到,誰想到三姐兒竟然是個夜叉,說何寡婦偷人有鼻子有眼的。
院子裡就開始了批鬥大會,逼問何寡婦奸夫是誰,這何寡婦哪裡能說出來,咬緊了牙關不說話,紅袖章就動死刑了,一時之間,會館裡竟然是沒人求情,一時之間人人自危,因為見識了三姐兒翻手為雲的本領。
背地裡都送了個外號,叫老虎。
何寡婦批鬥了三天,本來體格尚可的人,竟然佝僂著跟個老婦人一樣,屋子裡麵什麼東西都砸了,楠楠也不能去上學了,批鬥的時候她得看著,除非是斷絕關係了。
何寡婦自己含著淚,低著頭嗓子都啞了,“斷,斷,她不是我閨女,你們彆管她了。”
楠楠不斷,何寡婦自己斷了,不想著拖累閨女,一輩子的罪,這幾天都受了,看著可憐的不行。
宋家氛圍也是彆樣的沉重,宋清如怕死了,就怕這個,她開始覺得這一直沒有波及到皖南會館,就覺得這一場運動應該不是那麼可怕,隻是特定人才受了委屈,因為這個大院一直很有生活氣息,沒有那些醃臢的東西。
誰知道,不是沒有,是還沒有開始而已,一場自上而下的運動,現在才慢慢的蔓延到高峰時期,從高層一直到北京城裡麵大大小小的胡同裡,皖南會館也不能幸免。
早年雕花的窗戶,上麵合頁上雕刻的人物典故,都沒有了人頭,全部都成了無頭的人,意味著洗心革麵。
還有那天頂上麵的描金繪彩的五福,全部都給泥巴糊上了,就跟打了一塊補丁一樣,彆樣的難看。
宋清如在家裡轉悠了幾圈,沒事就轉悠,聽著那老太私底下可憐何寡婦,她生怕自己家裡也這樣,把一些能讓人說嘴的東西都收起來了。
就連宋清婉,平日裡見了王太太,都是不理的,現在都要給個笑臉,打個招呼才好。
夏冬梅也嚇到了,想著以前為了洗床單跟王太太拌嘴,自己洗了衣服,也不在院子裡晾曬了,隻是放到院子外麵,要宋清如給看著彆讓人偷走了。
宋清如閒著沒事,就從後窗戶那裡看著一簾子的白床單,隱隱約約老是覺得不好,但是私底下問過宋為民,宋為民也隻是安慰她,家裡沒什麼好讓人說的。
大概是想多了,她覺得自己大概就是心眼太多了,還暗戳戳的把糧食藏了起來,每次用的時候她捯飭很久才拿出來。
太紅旗喜歡站在窗戶口那裡吹風,突然有一天就出現了白床單,日頭好的時候,還能看見這床單後麵似乎有個人影,一動不動的大白天怪嚇人的。
他晚上吃晚飯的時候,看見桌子上一盤子山楂,目光沉沉,突然就記起來了,老覺得自己窗戶對著的那一家子整天跟鬨鬼一樣,他其實好奇心不大有,但是這次是真的納悶了,就是想破了腦袋,太紅旗大概也想不出來。
宋清如這性格其實蠻奇怪的,自己藏著一肚子的問題,每天都在煩惱,知道的多當然比彆人看的遠,其實跟同齡孩子一點也不一樣,隻不過是病怏怏的,加上母親剛去世,家裡人倒是沒多想,以前就陰陽怪氣的,現在好多了。
“你那件羊毛衫怎麼不穿,是太小了還是怎麼著啊?”
江長源打量著孫子,覺得過年又長高了,大概是太小了,買衣服就不能正好,不然年頭年尾就不能穿了。
太紅旗瞬間不想說話了,他那羊毛衫借給孫子了,孫子第二天倒是真的去看那女的了,也不知道傻樂還是怎麼著,路上自己摔了,又雪水又是泥巴,那個寒磣樣,太紅旗直接送給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