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山水之爭(1 / 2)

劍來 天蠶土豆 11188 字 4個月前

陳平安放下魚竿,來到裴錢身邊。

那邊的老嫗已經笑望向枯瘦小女孩,眼神中充滿了玩味,她抬起一條纖細胳膊,轎子驟然而停,連同白骨劍客在內,所有山精鬼怪都齊齊望來,陰氣森森。

陳平安拱手抱拳,主動向這支迎親隊伍表達歉意。

鳥有鳥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陰陽有彆,世間有序,就像這場偶遇,若非裴錢犯了忌諱,明目張膽地投去視線,那麼這支山神娶親的隊伍,根本不會在意陳平安和裴錢的存在,它們過去就過去了,這也是世間許多樵夫漁民,世世代代臨近山野湖澤,依然少有災厄的原因。

老嫗見陳平安頗為識趣,點點頭,再次揮手,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重新開始敲鑼打鼓,繼續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枯瘦小女孩差點就闖下大禍,可陳平安這次倒是沒有責怪裴錢,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諳修行規矩,情有可原,這是他陳平安教導無方,怪不到她頭上,但是如果陳平安早早說了道理,她還是這般莽撞,就兩說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看得見它們?聽得到鑼鼓聲?”

裴錢小臉慘白,點頭道:“聽見了動靜,就爬起來了,還以為是做夢,太嚇人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裴錢眉心,幫著她安穩神魂。

一旦不小心遇上汙穢陰物,凡夫俗子即便無法看見,對方也無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陽氣不盛,魂魄很容易飄蕩不安,無形中傷了元氣根本,世上坊間的諸多鬼怪之說,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出於這類狀況,屬於陰陽相衝。

所幸裴錢並無大礙,陳平安告誡道:“雖然不清楚你為何看得見它們,但是以後再遇上,一定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煩,被對方視為挑釁,幸好今晚這支迎親隊伍,根腳偏向正統,估計附近山頭,身份類似陽間官吏,才沒有跟我們一般見識。”

裴錢心有餘悸,隻能拚命點頭。

陳平安問道:“你在南苑國這些年,可曾看到城內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錢哭喪著臉,使勁搖頭道:“以前我沒有見過這些臟東西啊,一次都沒有!”

陳平安若有所思,叮囑道:“遊曆在外,上山下水,不許冒冒失失稱呼它們為‘臟東西’。”

裴錢哦了一聲,“記下了。”

陳平安歎了口氣,安慰道:“繼續睡覺吧,有我盯著,不會有事了。”

裴錢哪裡還敢睡覺,死活要跟著陳平安去溪畔,她這下子算是徹底老實了,病懨懨的,連帶著再不敢要什麼新衣裳新鞋子了,覺得跟在陳平安身邊能混個吃飽喝足,就已經是最幸福的事情。

陳平安重新拿起魚竿,裴錢拿著一塊石子在地上圈圈畫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會兒都不敢抬頭看四方,總覺得陰暗處隱匿著那些恐怖瘮人的奇怪東西,問道:“你給我那本書上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陳平安忍俊不禁,看來是她得吃過苦頭,才能學進去東西,雖然這句聖人教誨,不應該如此注解,但是也不願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書上道理,便說道:“這句話道理很大,你這麼理解,不能說錯,但是遠遠不夠,以後讀書識字多了,就自然會明白更深。”

裴錢想著多跟陳平安聊天,才能壓下心頭的畏懼,隨口問道:“那為何書上還有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方才就說了這麼多古古怪怪的,是夫子們的道理錯了,還是你錯了?”

陳平安微微一笑,“隻要多看書,到時候就知道是我錯了,還是聖賢道理錯了。”

裴錢有些不樂意,悶悶不說話,她沉默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打不過它們?”

陳平安啞然失笑,“既然我們有錯在先,跟我打不打得過它們,有關係嗎?”

裴錢抬起頭,眼神熠熠,“要是打得過,你就不用跟人低頭道歉了啊,它們給咱們道歉還差不多,給咱們主動讓道,比如它們敲鑼打鼓的,吵死了人,就要向我道歉,願意賠錢就更好了。”

陳平安問道:“我就算打得過它們,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裴錢愣了一下,擠出笑臉,“我們是一夥的啊。”

陳平安始終盯著溪水和魚線,好似自言自語,“對錯可沒有親疏之彆。”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明確給出答案,自己能否勝得過那些此方山頭的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後,心中忌憚全無,沒輕沒重。

對於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大致修為,陳平安心裡有數。

無論是世俗衙門的縣令,還是管轄陰冥之事的城隍爺,若是出巡,必有儀仗,其中就有鳴鑼開道的習慣,若是品秩升上去,響聲就會更多。這次因為是迎親隊伍,絕大多數連綿不絕的鑼鼓喧囂,多是喜慶,也未讓鬼差持有“肅靜”“回避”木牌、以及最風光矚目的那個官銜牌,但是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有官場上的講究,比如依循禮製,鳴鑼九下,以此開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門麵使然,在跟四方鄰裡和轄境鬼魅們擺譜呢。

這說明那位山神死後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廟和泥塑金身,還有資格開辟自己的府邸,在寶瓶洲和桐葉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類似青衣小童的那位擔任禦江水神的兄弟。

最少相當於練氣士六境的修為,說不定就是七境,龍門境。

至於陳平安能否打得過,很簡單,俞真意身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經修出了龍門境的修士境界。

陳平安為何願意押注四幅畫卷,除了看重開國皇帝魏羨、武瘋子朱斂等人當下的武學境界,更在意這些人的資質。

事實上對此春潮宮周肥早有明言,一個南苑國國師種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躋身武道九境。

謫仙人“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薑氏的家主,還是十一境玉璞練氣士,眼光不會有錯。

隻不過“有望”二字,遠遠不等於板上釘釘,畢竟武道之路,並不順暢,說夭折就夭折。

可即便如此,陳平安一開始的決定,每幅畫卷押注十顆穀雨錢,用以購買“有望”二字,絕對物有所值。

裴錢不知道釣魚有什麼意思,一坐就大半天,還沒什麼收獲,開始沒話找話,“你家鄉這邊,經常會遇到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家夥嗎?那像我這樣的人,豈不是很危險?以後我一定不會離你太遠。”

陳平安專注於釣魚。

也是一種修行。

無論大魚小魚,輕啄魚餌,魚線微顫,傳到魚竿和手心,然後甩竿上魚,這跟迎敵武夫罡氣,隻有勁道和氣力大小之分,並無本質區彆,巧勁,一切功夫隻在細微處。而且陳平安故意揀選了一根纖細竹竿,溪澗水潭釣魚還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垂釣七打儘。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爭,就看道行誰更高、謀劃誰更遠了。

陳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錢,兩人粗略吃過乾糧,就開始趕路,有意繞開了金璜府邸的那個方向。

陳平安一個箭步,飛快掠上一棵大樹枝頭,登高望遠,臉色凝重。

一場山神娶親的盛宴,為何殺得如火如荼?

十數裡外的一處戰場,有金甲男子施展術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條巨大的青魚背脊上,手持鐵槍。

白骨劍客已經失去一條胳膊,哪怕他竭力廝殺,還秘密籠絡了一撥練氣士,可對上這頭能夠呼風喚雨的大水妖,它與眾多府君扈從,仍是落了下風,隻不過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雙方皆是傷亡慘重。

一位金袍男子離開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門後,大步向前,身形暴漲,兩丈,三丈,五丈,等到他來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縱身而躍,一下子就跨過了廝殺慘烈的戰場,一拳砸在那頭青魚精怪的頭顱之上。

陳平安不再繼續觀戰,飄落回地麵,沉聲道:“走了。”

裴錢試探性道:“我好像聽到了打雷聲呢,耳邊一直轟隆隆的。”

陳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張早就畫符成功的寶塔鎮妖符,雙指撚住,輕輕往裴錢腦袋上一拍,稍稍靠右邊,不會遮住她的視線,提醒道:“隻管趕路,它不會掉下來的,但是也彆去撕它。有了它在,尋常妖魅鬼怪,見到你也會自行退避。”

隻是在此事,戰場那邊傳來雷聲崩裂的巨大嘶吼聲。

她嚇得打了個激靈,哭喪著臉,有些腿軟走不動路,顫聲道:“我怕,腳不聽話了,走不了。”

對於那些她總覺得會吃人肉的山野鬼怪,她是真怕,當下不是做樣子給陳平安看。

陳平安有些無奈,又拿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讓裴錢拿在手裡,“這兩張符籙,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夠庇護你。”

裴錢瞥了眼在眼前晃蕩的寶塔鎮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張陽氣挑燈符,抽泣道:“不然再給我一張吧,我兩隻手都可以拿著的。”

陳平安隻得再給她一張挑燈符,裴錢一手一張,走了兩步,晃晃蕩蕩,還是沒啥力氣,嚇得不輕。

陳平安說道:“手上兩張符籙,值好多銀子,拿好了,額頭上那張更珍貴,隨隨便便就能在南苑國京城買棟大宅子,你要是能夠自己走路,穩穩當當跟著我趕路,我可以考慮送給你一張。”

枯瘦小女孩泫然欲泣,皺著黝黑臉龐,滿臉委屈道:“不騙人?”

陳平安點點頭。

她深呼吸一口氣,嗖一下就跑了出去,雙臂攤開,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緊兩張陽氣挑燈符,額頭上還貼著張鎮妖符,很是滑稽。

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後,沒見著陳平安,立即轉頭哭腔道:“你倒是快一點跑路啊!要是咱們給逮著了,你塊頭大,肯定先吃你的……”

陳平安抹了把臉,默默跟上。

好嘛,裴錢這個名字沒白取。

這次枯瘦小女孩沒敢偷懶,跑得飛快,也沒喊累。

陳平安拿出一把癡心掛在腰間,與養劍葫一左一右相呼應。

斜挎包裹,手裡還拿著魚竿,配合著裴錢的奔跑腳步,始終與她並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