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無解之局(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21421 字 4個月前

範峻茂覺得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

她一拍座下雲海,雲海除了繞開那座登龍台,驀然下沉,瞬間籠罩整座老龍城,與此同時,範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畫符,是一道早已失傳的上古符籙,如今練氣士的神人掌觀山河,不過是從這道符籙脫胎而來的贗品而已。畫符之後,憑借著雲海彌漫老龍城,臉色微白的範峻茂雙手合掌,然後瞬間張開雙臂,在雙手之間,一幅幅畫麵一閃而逝,範峻茂觀看眼前那些畫麵,如走馬觀花。

苻家祖師堂,孫氏祖宅,灰塵藥鋪,一一掠過。

當畫麵最終定格在一位外城城頭上的老人身上後,這幅小巧山河圖,瞬間砰然而碎。

範峻茂畫符手心處,已是皮開肉綻,強行咽下一口心頭精血,一下子損失了尋常元嬰地仙十數年道行,範峻茂臉色陰沉,根本不介意那點修為損耗,好家夥,一條最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過江龍!

難不成是桐葉宗那個老變態?

自從開竅以來,一向心比天地寬的範峻茂,終於有些心情凝重起來。

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她覺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

可要是活著走下了登龍台,卻莫名其妙暴斃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裡不得勁兒!

這座老龍城,自古以來就是她的地盤!

但是為了一個不順眼的鄭大風,值得她舍棄這輩子的這個“範峻茂”嗎?

她後仰倒去,開始權衡利弊,其實沒有利隻有弊。所以她閉上眼睛,輕輕歎息一聲,好歹不去看他鄭大風的笑話了,畢竟半點不好笑。

整座登龍台開始巨震不已。

引來寶瓶洲這一帶的東海、南海之水,激蕩拍岸,不過都給地仙們各展神通,紛紛壓退回去。

在距離那座孤島渡口不遠處的海麵上,有個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隻巨大金黃葫蘆上,滿臉笑意。

梧桐傘遮蔽了天機,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陳平安身後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你陳平安這次慘了,惹上了桐葉洲唯一一個不該惹的家夥,不然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葉宗除了此人之外,你陳平安都問題不大,同境之爭,你陳平安確實有幾分本事,可以不懼,甚至是金丹元嬰這些世俗眼中的所謂陸地神仙,你也一戰之力。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願意欺負你一個年紀輕輕的純粹武夫,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會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願意撕破臉皮。

隻可惜。

這次桐葉宗的下山之人。

最不講究了。

不湊巧,這個不講究的老變態,又是整個桐葉洲的山上第二人。

畢竟桐葉洲還有他家那座觀道觀嘛。

所以說任你陳平安千算萬算,不惜耗費家底無數,辛苦布局護著那個鄭大風,到頭來就隻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說不定就會死在這裡。

這樣也不錯,幫你收了屍,帶回道觀便是,乖乖成為藕花福地的養料。

踩在那隻巨大金黃色養劍葫上邊的小道童,身形搖搖晃晃,幸災樂禍道:“好戲登場嘍,小小寶瓶洲,有苦頭吃啦。”

不到半個時辰而已。

登龍台就徹底安靜下來。

而最終結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龍台的人,竟然是那個鄭大風,關鍵是他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任何重傷瀕死的苗頭。

苻東海和苻春花心境劇烈起伏,死活不願意相信眼睛所見。

難道父親苻畦死了?

這可不全是壞事!

兩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苻南華神色自若,臉上帶著微笑,心中一動,聽到心湖上那番隱蔽話語後,苻南華手掌翻轉了一下,做了個不易察覺的小動作。

丁家那邊,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對丁氏家主附耳低語,後者很快就去跟方侯兩大姓氏的家族竊竊私語,兩人神色各異,最後仍是點頭。

苻南華的那個小動作,如同大石砸湖,引來漣漪陣陣。

鄭大風走下登龍台後,一言不發,陳平安陪著鄭大風坐入一輛馬車。

鄭大風瞬間麵如金紙,沙啞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認輸了,分明是半點臉皮都不願意要了。苻畦既不願意陪我死戰到底,沒有給我破開九境瓶頸、一舉躋身十境的那一線機會,也沒有拿出所有家當跟我拚命,隻是跟我互換了傷勢,所以這趟返回內城藥鋪,一定會有大危險。陳平安,你最後想好!是半路下車,還是跟著我返回藥鋪?!”

陳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臉,我要的。”

鄭大風歪了歪頭,伸手抹去從耳中流淌而出的鮮血,笑道:“這種話你自己信嗎?你要是要臉,就為了幾文錢,每天大清早候在樹墩子那邊,拿了信然後在小鎮跑來跑去?”

陳平安搖頭道:“那個錢,我掙得心安理得。”

鄭大風苦笑道:“怎麼,你非得我求你,才肯離開?”

陳平安說道:“你求我也沒用。”

鄭大風後仰靠去,“你他娘的到底圖什麼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上次在老龍城破境,就有古怪,但還不明顯,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來後,到了老龍城,不知為何直覺告訴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惡蛟遊曳正抬頭,一旦選擇離開,它可能就會擺脫束縛,徹底出水了。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長生橋的必然劫難,估計在我跨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覺得被這方天地接納,其實是錯覺,不是什麼好事,而是已經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

這個,鄭大風相信。

不過他心底知道,這其實還是陳平安的“借口”,雖然言語千真萬確。

鄭大風罵罵咧咧,“那你也彆因為老子死在這裡啊,換個人行不行,彆讓我鄭大風覺得虧欠,行不行,你去找對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們劉羨陽……”

陳平安指了指鄭大風眼睛,“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來就長得不周正,那個姑娘會喜歡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還活著,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估計就喜歡不起來了。”

鄭大風笑罵著一腳輕輕踹向陳平安,結果被陳平安一巴掌隨手拍掉。

三輛馬車駛向老龍城。

三名車夫都是範家死士,神色從容。

駛出十餘裡後,道路上出現兩位方家供奉,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鄭大風想要下車,卻被陳平安攔阻下來。

隋右邊率先走下馬車,盧白象尾隨其後,隻不過暫時交由隋右邊一人對付兩人,盧白象跟著兩輛馬車緩緩而行,隨時可以接應隋右邊。

一輛馬車停在原地。

之後又有侯家供奉攔路。

朱斂跳下馬車。

又有一輛範家馬車停下。

魏羨步行跟隨最後一輛坐著陳平安和鄭大風的馬車。

再後邊,是丁家供奉。

魏羨身穿龍袍,外邊披掛著甘露甲,停下腳步,馬車繼續前行。

鄭大風搖頭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經完全不是我們之前預估的局勢了,登龍台之戰,比預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龍台,比最壞的結果還要壞太多。苻家竟是連雲林薑氏的臉麵都沒太當真,這是怎麼回事?”

臨近老龍城外城東大門,陳平安掀開簾子瞥了一眼,“這說明我當時說的,躲在幕後的上五境修士出現了,而且不太會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會是一名劍修,所以才能夠讓雲林薑氏都隱忍下來,但是真正最壞最壞的情況,是那個等著我們倆的大修士,很早就牽涉進了薑氏嫡女下嫁老龍城的局內,殺你鄭大風,隻是隨手為之,大買賣的小小彩頭而已。至於範家,說不定已經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輪清算,範峻茂不管出不出手,範家都已經有了滅頂之災的苗頭。”

鄭大風自嘲道:“如此說來,我鄭大風是死無葬生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給不給我躋身十境的機會。”

馬車緩緩停下。

陳平安掀起簾子,抬頭望向城頭高處,輕聲道:“可能比較難了。”

鄭大風和陳平安並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頭上站著三人,一位平淡無奇的老人,桐葉宗嫡傳杜儼和妻子丁氏。

豐神俊朗的杜儼輕聲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親自出馬,是不是太欺負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著境界修為欺負人,那為何要辛苦修行?再說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來的嗎?不也是次次搏殺,九死一生,一點點攢下的家當。”

杜儼笑著點頭道:“老祖宗教訓的是。”

杜儼猶豫了一下,“那個叫陳平安的家夥?”

老人笑道:“我聽說過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先前自家那個廢物借走了宗門重器,到頭來還是一名劍修捷足先登,宰了扶乩宗大妖,白白讓薑尚真得了天大便宜,我知道那名劍修的名頭,厲害著呢,左右,文聖的弟子,前一百年間,打斷了各大洲許多極好劍胚的劍心,比如婆娑洲那個曹峻,風頭一時無兩,後來老秀才自囚學宮功德林,左右就消失了,他的劍術,很高明的。左右當初在海上,就問到了陳平安這個名字,所有陳平安肯定跟文聖一脈大有淵源的。”

杜儼聽得頭皮發麻。

能夠讓自家這位桐葉宗中興之祖一口一個“厲害”、“很高明”,那得是何等出類拔萃的劍仙?至於“文聖”“老秀才”“大有淵源”,更是讓杜儼覺得這次陳平安會安然無恙了,不過那個鄭大風,肯定難逃一死。

不曾想老人又說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帶上那艘渡船?我等著那個左右呢,不怕他來,就怕他讓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

杜儼心情激蕩,作揖道:“老祖宗神武,氣魄之大,冠絕我桐葉洲!”

老人嗤笑道:“這種廢話不要多說,有本事自己走到我這個高度,讓你自己的子孫、後世宗門弟子拍這等馬屁。”

杜儼忐忑道:“不敢奢望。”

老人搖頭道:“所以你也是個不成氣候的廢物,不過是運氣好,隨了我的姓氏。”

杜儼沒有半點鬱悶,反而開心笑道:“運氣好,不也是本事。”

老人破天荒點了點頭,道:“這話沒錯。”

老人一步跨出。

刹那之間,老人便直接來到鄭大風眼前,相距兩三步而已,幾乎麵對麵了,因為個子不高的關係,老人還得微微仰視這位受傷不輕的九境武夫,笑問道:“聽說你是驪珠洞天那邊的看門人,給那個古怪老兒打雜,不知道我打死了你,他有沒有膽子離開那座牢籠,找我麻煩?”

鄭大風無動於衷。

一拳遞出而已。

老人雙手負後,站著挨了一拳,倒滑出去數步,隻是整個人身形巋然。

反觀鄭大風腹部,被一條小舟模樣、長達兩臂的器物,洞穿了。

老人習慣性伸出大拇指,撇去嘴角一絲鮮血,“就這點勁兒?我可不是純粹武夫,不都說練氣士的體魄是紙糊的嘛,我看也不儘然。”

老人彈指,彈掉那點鮮血,然後指了指鄭大風腹部,“這可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我這輩子最煩劍修,太喜歡出風頭,尤其是劍仙之流,眼高於頂,我恨不得把他們的眼珠子摳出來,塞進他們的屁-眼裡頭去。隻可惜等我能做到這件事的時候,就又得遵守這方天地的規矩了,大牢籠啊,沒辦法輕易離開山頭,你說可恨不可恨?”

說到這裡,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

鄭大風一步踏地,向老人再出一拳。

結果被老人側過身,同時一隻手按住鄭大風的腦袋,往後方一推。

鄭大風倒飛出去百餘丈,腹部還牢牢釘著形若飛劍的那艘小舟,倒在血泊中,一次次掙紮著起身,一次次跌回地麵。

老人轉頭望向陳平安,問道:“你能喊來左右嗎?”

根本就不等年輕人任何答複,就已經一袖揮出。

一襲白衣倒飛出去,隻是在空中輕靈旋轉,飄然落地,先後一腳重重踩入地麵,這才止住後退身影,雙袖飄搖。

老人微微訝異,“比想象中要好些嘛,竟然有資質不當個廢物,不錯不錯,可惜不姓杜,那麼死了也不……可惜!”

老人抬起一手,輕輕按下。

一隻大如山峰的金色手掌,直接破開老龍城上方的雲海,往陳平安頭頂山嶽壓頂而去。

陳平安以雲蒸大澤式向天出拳。

方圓百丈之內,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大坑之中,陳平安緩緩走上斜坡,重新出現在老人視野中。

老人環顧四周,點頭恍然道:“看來那左右並非你小子的護道人,自然就趕不來了……”

言語之間,法袍金醴被打出金色真容的陳平安,好像被一隻無形大手攔腰抓住,整個人騰空飛起,劃出一道圓弧,撞入老人身後的老龍城城牆之中。

老人搖頭道:“好苗子又如何,連上五境都不是,還不是廢物?”

看也不看後邊的城牆,老人伸出手臂,輕輕向後一彈指。

陳平安撞入城牆處,出現一張巨大的裂縫蛛網,被老人彈指後,已經深陷城牆中的陳平安直接撞破了整堵牆壁,落在外城中。

老人撓撓頭,等了片刻,天地尤為寂靜。

鄭大風半蹲在地上,抬起頭,老人笑道:“你可以嘗試著折斷那根老煙杆,我很好奇那老家夥是親自來救你,還是些雕蟲小技。”

鄭大風口吐鮮血,艱難道:“殺我一個人就夠了。”

老人搖頭道:“驪珠洞天那老家夥站在我跟前,跟我說這話,我說不定才會考慮一二。”

老人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

那個年輕人竟然強撐著重新出現在了城牆大窟窿當中,手中握有一顆丹丸模樣的東西。

一位教習嬤嬤臉色陰暗,“是一顆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煉化之物,這一炸開,整個老龍城東邊都要毀了。”

苻南華放聲笑道:“此人絕對不會如此作為!”

教習嬤嬤神色古怪,瞥了眼苻南華,後者輕聲笑道:“這種人,就是這麼蠢。”

孫嘉樹歎息一聲,陳平安確實不會這麼做的。

他剛走出一步,就被元嬰老祖一把按住肩頭,“不可強出頭,不然孫家此番謀劃,全部付諸東流。”

孫嘉樹掙紮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這件事,不行!這不是你孫嘉樹一個人的事情。”

孫嘉樹依然想要說話,竟是直接被孫氏老祖打暈過去。

陳平安坐在破碎城牆邊緣,攤開手掌,“我用這顆妖丹,買鄭大風一條命。”

雖然距離頗遠,可是老人依舊聽得一清二楚,“什麼時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這麼多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