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23146 字 5個月前

不過如此“吃掉”那塊斬龍台,可以修補回來。

這麼一小塊斬龍台,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心頭好,能賣不少穀雨錢的。

尋常劍修幾乎都是窮光蛋,不是沒有理由的。

就算是阿良,當年行走中土神洲的江湖,在去往倒懸山之前,還欠了一大屁股債,雖說不是全部用來養劍,主要是每次出手,事後就需要掏錢幫那些可憐兮兮的宗門修補山頭,這份開銷,占了大頭。可劍修最難攢錢,已經是不成的規矩了。原因既簡單,也不簡單,簡單是唯有劍一物需要燒錢,根本不用分心和貪心其它法寶,不簡單的,是這一件東西,就已經比其他練氣士難養了,練氣士實在手頭沒錢,最少還可以拿出某些家底售賣換錢,拆東牆補西牆,提高某一件適合當下修行的法寶仙兵秩,劍修賣什麼?自己的本命飛劍?

裴錢雖然吃不住開筋拔骨開關節的苦,可還是希望自己能夠練武的,隻要是不挨痛的那種,她就願意。

比如今天就在跟小白請教武學,老魏不愛扯這些,被她煩的不行,跑去屋子裡,一卷被子悶頭睡覺了,氣得裴錢提著行山杖戳被褥,老魏也不管,鼾聲如雷。

裴錢隻好退而求其次,跟關係第二好的盧白象討教學問了。

盧白象便走到院子裡,想了想,開始模仿陳平安的六步走樁,彆有韻味,十分寫意。

一邊走一邊轉頭對裴錢笑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師傅。這是極好的拳理根本。我們四人當中,隻說架子,是朱斂撐得最開,攏得最密,最符合收放自如這個說法。”

六步走樁之後,一拳輕輕遞出,砰然作響,盧白象繼續道:“八麵撐勁,才能半睡半醒,一有動靜,毛發如戟拳罡震。”

盧白象一記鞭腿,飄然落地後,“人之脊柱如天地龍脈,故而有武學中有校大龍一說,並不算高深,但是極其關鍵,脊柱節節貫穿,如蛟龍晃軀,瞬間發力,一口純粹真氣驟然流轉氣府經脈數百裡,甚至千裡之遙,催動全身皮肉筋骨血,每次出手自然勢大力沉。”

朱斂坐在簷下板凳上,正看著一本某些描寫肥瘦得當、油而不膩的才子佳人,聽聞盧白象稱讚自己的言語後,樂嗬一笑。

盧白象耐心極好,笑問道:“能大致聽得明白嗎?如果不懂,我可以掰碎了與你細說。”

裴錢使勁點頭,“都聽懂了,可是我不想學走路。”

盧白象笑道:“不先學會走路,以後怎麼跑,怎麼飛?”

裴錢瞥了眼盧白象腰間那把狹刀停雪,“可我就想學最厲害的劍術,實在不行,刀法也可以。”

盧白象轉頭望向已經悄然坐在長凳上的陳平安,無奈道:“我沒轍了。”

裴錢看到陳平安後,如耗子見貓,立即改口正色道:“那就先學走路好了!”

朱斂嘖嘖道:“鐵骨錚錚牆頭草,見風使舵賠錢貨。”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道:“不要以為自己做的飯菜好吃,就了不起啊!有本事出來一戰!”

朱斂哎呦喂一聲,合上書本,彎著腰站起身,“我就不信邪了,今兒非跟你切磋切磋,不然你不知道我在灰塵藥鋪,是廚子裡頭最能打的一個。”

裴錢半點不懼,“好,我們開始比抄書!”

朱斂坐回小板凳,繼續看書。

陳平安沒理睬這些打打鬨鬨。

在這些事情上,陳平安從不約束裴錢。

陳平安笑著站起身,難得有些閒情逸致,便一步輕飄飄跨入了院子中央。

臉色還是不太好,可陳平安精神氣在這一刻,卻不差。

腳下以六步走樁緩緩而行,手上卻是神人擂鼓式的拳架。

走樁拳架,與境界修為無關。

若說拳意給人的感覺,便是自然而然四字而已。

裴錢則隻覺得同樣的走樁,在陳平安認真起來後,哪怕是隻是看著,就覺得舒服。

朱斂抬起頭,滿臉驚歎笑道:“意思有點重啊。”

盧白象點頭道:“我遠遠不如。”

陳平安收拳立定後,左右張望一眼,笑眯眯道:“隋右邊,魏羨,輪到你們了。”

默默站在窗口那邊的隋右邊徑直轉身,坐回桌旁。

魏羨的嗓音悶悶傳出屋外,“霸氣絕倫。”

裴錢蹲在地上抱著肚子狂笑,這些家夥還好意思說我牆頭草?

鄭大風竟然走到了正屋門口那邊,撐著門框,抬頭看了眼日頭,眯起眼,“總算還魂了,再躺下去,得發黴。”

裴錢訝異道:“鄭大風,你能下地走路了?可彆逞強,摔個狗吃屎,又回去躺十天半個月的。”

鄭風氣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唉,求你念我一點好!”

裴錢白眼道:“好心當驢肝肺。”

陳平安跟鄭大風點頭致意後,就坐回長凳,裴錢很狗腿地拿了些瓜子過去,一大一小坐在長凳上,她張開堆滿瓜子的小手掌,一直放在陳平安身前。

鄭大風走得極慢,步子也小,就在正屋那邊的屋簷下散步,絕不是意氣用事,強撐著起床。

隻是這個漢子,一直勾著背。

所有人都像是沒有看到這一幕,各做各的,盧白象拿了棋墩棋盒去找隋右邊下棋。朱斂翻書,魏羨睡覺。裴錢陪著陳平安吃瓜子。

小藥鋪的年味兒,有了些。

有一天中午,灰塵藥鋪竟然來了一位範峻茂範二姐弟之外的客人。

真正的客人。

是位外鄉口音的老者,在藥鋪買了不少藥材,就是埋怨價錢稍稍貴了些。

趙氏陰神隻能以心聲暗中示意陳平安,他隻能看出此人是相當凝練的龍門境修為。

陳平安倒是心境平和,連飛升境的杜懋都交過手了,好歹算是見過大風大浪,這點定力還是有的。

劍靈轉述聖老爺的一番話,讓陳平安又想通了一些事情。

世間道理,其實一直在,有人撿起,奉若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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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為珍寶,有人不屑,甚至還有人會踩上幾腳。

這不是道理不對,不好。

而是人心出了問題。

劍靈尤其多說了幾句那位坐鎮桐葉洲北部天幕的古稀儒士,說下場不算太好,按照老秀才的說法,有可能要失去吃冷豬頭肉的資格了。

陳平安琢磨之後,不由得感慨大道之爭的複雜。

連聖都不得不承認“道德章做得好,一肚子學問不差”的廟陪祀“賢人”,不也做出了如此“無理無禮”的舉動?

可話說回來,這位廟七十二賢之一,他的道理和學問,對浩然天下難道就沒有教化功勞嗎?

自然會有,而且肯定不小。

那麼是不是說,他為了所謂的“千秋大業、運萬年”,所以此次針對了他陳平安,人家在他那條大道上就一定走錯了?走得不夠高不夠遠?

也不是。

陳平安在這些天裡,每天都會想這些以前不太顧得上的“大道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這會兒藥鋪裡,那位外鄉老者是個健談的,一邊挑選藥材,一邊跟陳平安這個“掌櫃的”閒聊。

付錢結賬的時候,富家翁裝束的老人笑道:“小掌櫃,願不願意聽我這個過來人一句勸?”

隱匿在暗處的趙氏陰神心一緊。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隻管說。”

老人環顧四周,鄭重其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對也不對,想要生意做得好,得有年輕好看嘴又甜的小姑娘們來幫忙啊!”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生意冷清些,對付著過日子就行了。”

老人笑道:“小小年紀,就這麼老氣啦,不好。”

陳平安笑著不再說話。

老人感慨道:“我呢,是個外鄉人,聽口音就聽得出來,不過老龍城這麼大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一些,這才來的鋪子,這沒什麼好隱瞞的,你不傻我不傻,這會兒敢來這裡觸黴頭的,老龍城土生土長的,不會有,也就我這種……世外高人了,對?”

陳平安哭笑不得,“老先生是敞亮人。”

老人伸手指了指街巷拐角處那個方向,“我如今就住離這兒不遠的小客棧裡頭,放心,我不是啥居心叵測的人物……”

他突然泄露出金丹境修為,笑問道:“能不能看在我是金丹地仙的份上,賣我便宜些?”

小巷中的趙氏陰神又是如臨大敵。

委實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關係。

跟金丹還是元嬰沒關係。

結果老人來了這麼一出,趙氏陰神都想要破口罵人了。

陳平安搖頭道:“這可不行,做買賣不講人情,如果老先生說想聊天解悶,我和藥鋪都歡迎。”

老人拎著大包小包藥材,瞥了眼陳平安,歎氣道:“你也不是啥俊俏女子,有啥好常聊的。”

隋右邊站在了竹簾子後邊,當老人釋放金丹境界的氣勢後,雖然隻有一瞬間,隋右邊仍是火速趕來,可看到陳平安正跟人家“討價還價”,她便有些惱火。

老人看到隋右邊的模糊姿容後,立即轉過頭對陳平安沉聲道:“我其實是個藥材商,以後每天都來藥鋪啊,記得早些開門,晚點關門!”

陳平安笑著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離開藥鋪的時候,走路有些飄忽啊,這麼高興?

隋右邊已經返回,魏羨和朱斂也離去,唯獨盧白象走到櫃台這邊,好奇詢問道:“隻是金丹境?”

趙氏陰神現身後,“除非是仙人境,否則就真是金丹境了。”

盧白象苦笑道:“那麼大一個桐葉洲,才幾個仙人境?”

下午的時候,老人又屁顛屁顛來了,買了一堆藥材,讓灰塵藥鋪掙了二十多兩銀子。

離開的時候,老人還在瞅竹簾子後邊。

陳平安在飯桌上,蓋棺定論道:“這位老先生,跟鄭大風和朱斂,一定聊得來。”

朱斂摩拳擦掌道:“老爺,如果那人明兒還來,我來探探底。老爺放一百個心,是不是同道中人,老奴隨便攀扯聊個幾句,就能看出來。”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掌握火候,彆添亂子。”

朱斂笑道:“老奴曉得了,會牢記在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那個老人就走入了小巷,見藥鋪沒開門,就老老實實蹲在外邊。

陳平安雖然早已睜眼,仍是按時打開大門,開門迎客。

在陳平安陪著老人揀選藥材的時候,朱斂悄悄來到這邊,略作思量,莫名其妙道:“街上美婦,大戶人家。”

老人眼睛一亮,不動聲色道:“繡樓有少女,背誦蜀道難。”

兩人視線一個交彙。

絕對沒錯了,是同道中人!

簡直就是他鄉遇故知啊。

之後就沒陳平安的事情了,兩個老頭子一本正經地竊竊私語,最後灰塵藥鋪這次掙了足足八十兩銀子。

陳平安沒敢偷聽,到底是犯忌諱的事情,疑惑問道:“你們聊什麼了,這麼投緣。”

朱斂笑眯眯道:“書中自有顏如玉,跟這位老前輩切磋了一下書上學問。”

朱斂走向竹門簾那邊的時候,以拳擊掌,“果然是人外有人,老前輩是下了苦功夫的!”

陳平安搖搖頭。

得嘞,還真是同道中人。

再加上個開始下床走路的鄭大風,估計不會消停了。

前兩天鄭大風差點挨了隋右邊一劍。

原因是範二這個好徒弟,不知道找誰,幫自家先生畫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畫像,得手之後,鄭大風就掛在了自己屋子牆壁上,恨不得每天上香的那種。

然後裴錢告密。

隋右邊趕去一看,真是她的畫像!

笑得還十分嫵媚?穿得還挺涼爽?

如果這次不是陳平安攔下了隋右邊,估計鄭大風真要狠狠挨上一劍。

最後還是陳平安不顧鄭大風苦苦哀求,摘了畫像,送去給隋右邊發落,才算壓下了讓人哭笑不得的這樁風波,不過隋右邊跟鄭大風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陳平安這個搗漿糊的也沒啥好下場,隋右邊竟是沒有將那幅畫家劈爛,冷笑著說不如你陳平安收著,反正是一路貨色。

思來想去,陳平安就用上了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去拎著裴錢的耳朵要她抄書一千五百字。

範二有些機靈,送完了畫卷就根本不登門了,不然陳平安會教他什麼叫做真正的王八拳。

年關了。

得購置一些年貨。

範峻茂來了一趟,說範家跟苻家私底下有了接觸,是後者主動找上門的,苻畦親自找到了她。苻畦親口保證會對灰塵藥鋪這邊給出一筆天價賠償。

裴錢,魏羨,隋右邊三人,一起去買年貨。

是裴錢苦苦哀求的隋右邊。

然後那個每天都要來藥鋪外小巷跟朱斂坐一起聊天幾句的老人,今兒就坐在拐角處,很世外高人,眼觀鼻鼻觀心。

朱斂這些天看書愈發勤快了,而且多是版刻精良的嶄新書籍,都是那位老前輩贈予他的,幾乎每天都要挑燈夜讀。

裴錢三人滿載而歸的這天夜裡,陳平安關門藥鋪,坐在長凳上,喝了口養劍葫裡的小煉藥酒。

裴錢在外邊鬨騰瘋玩了一天,早早睡覺去了,當然沒敢不抄書。

盧白象走來坐在他身旁。

他聊了些這座天下的山上趣聞。

盧白象覺得很有嚼頭,說藕花福地的江湖,真該學一學這邊宗門山頭的作為。

比如這邊修士的仇殺,很乾脆利落,有幾條山上的不成規矩,被廣為流傳。

第一,對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斬草除根。第二,那些個修為不高卻運氣出奇好的年輕子弟,彆給人家送人頭送法寶,一旦圍殺此人,一般都是結隊,一名修為相當或是同境子弟,用以砥礪大道,一旦捉對廝殺中將其斬殺,有可能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氣數。一名短暫的護道人,比所殺之人,最少實力高出一到兩個境界。一名修為最高的修士,暗中應付各種突發狀況。第三,如果仍是吃了大虧,在涉及宗門存亡的關頭,就不能再講麵子了,該給錢給錢,給法寶給法寶。第四,山澤野修的實力再高,惹了都不打緊,這些沒有跟腳靠山的貨色,本就是會走路的寶庫,一旦他們膽敢惹事,不殺白不殺。

盧白象說到最後,由衷感慨道:“真是彆有天地。再就是這邊收取弟子,太講究了,藕花福地根本沒法比。”

然後他轉頭笑道:“比如你對待裴錢。”

陳平安嗯了一聲,“收個弟子,很難。不是有什麼就教他們什麼,裴錢,一開始我是不願教,後來有了想法,是不敢教。如今,是不知道怎麼教。”

陳平安抬頭望向夜幕,“朱斂開玩笑說裴錢是鐵骨錚錚牆頭草,其實我覺得還好,孩子,少年,長大成人,我覺得大概都會有三個階段,小草柔弱,但是根子一定要紮得牢固。稍有風吹,便是草動,其實這沒什麼,青草依依,搖來晃去嘛。接來下就是如山野青竹,有人厭惡,揚言要斬惡竹萬竿,但又有讀書人很喜歡竹子,這座天下甚至還有一座竹海洞天,有座青神山,名氣很大。之後才是青鬆挺且直。”

“以前有一位很厲害很厲害的劍客,與我同行。現在回頭來看,他看待我,從性質上來說,跟我看待裴錢是一樣的,都在問心,是一場悄無聲息的考驗。”

“我那會兒才剛剛開始練拳,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劍術嗎?不能給我喝一口妖丹浸泡的藥酒嗎?不能叫我淬煉體魄的上乘法門嗎?不可以一股腦送給我法寶器物嗎?都可以。他隨手為之,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但是他都沒有。”

“為什麼呢?”

“我以前一直是沒想過,後來想到了,沒想太明白,直到自己身邊帶著個裴錢,才有些懂了。”

聖老爺,說我們所處的世道,總是這般複雜,走著走著,雜草叢生,荒廟破寺。走著走著,楊柳依依,桃花爛漫。走著走著,窮山惡水,夜幕深沉。走著走著,瓊樓玉宇,大放光明。”

陳平安喝了今晚最後一口藥酒,瞬間就滿臉漲紅,酒勁,真大。

陳平安極少與外人聊這些,今天是例外。

因為盧白象,陳平安覺得也是同道中人,說不清道不明,就是個感覺,就像姚老頭,還有聖人阮邛,死活不願意收取他陳平安做徒弟,差不多。

陳平安彆好養劍葫,雙手搓著臉,然後嗬了一口氣,白霧茫茫的,輕聲道:“我看待這個世界,總是好的,壞的,都想要看清楚,更清楚一些。一些不那麼大是大非的人和事,就儘量看到他們的好。不是說彆人不喜歡我陳平安,不看好我陳平安。甚至是起了爭執。他就一定是錯的。在你們藕花福地,有個武學宗師,叫磨刀人劉宗,說了句話很有意思,‘腳底下路這麼寬,咱們各走各的,沒毛病’。我覺得這句話是真沒毛病。隻是,做人,怎麼可能沒有好人壞人呢,大是大非之外,會模糊一些,都說人命關天,這就算大是大非了。比如那個飛升境大修士,杜懋,他這輩子肯定做過很多壞事,也肯定做過些好事,甚至有可能在桐葉宗,他就是個當之無愧的中興之祖,無數子弟願意為他做那自認為舍身取義的壯舉。”

盧白象雙手輕輕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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