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張 山水依舊(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19988 字 4個月前

高煊結賬後,說要繼續上山,夜宿山神廟,明天在山頂看看日出,董水井便將店鋪鑰匙交給高煊,說如果反悔了,可以住在鋪子裡,好歹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高煊拒絕了這份好意,獨自上山。

董水井則下山去,結果碰到了應該是剛從大隋京城返回的許弱,說要吃碗餛飩,墊墊肚子,再去牛角山渡口繼續趕路去大驪京城,董水井隻得返回,打開鋪子大門,直接給這位墨家豪俠做了兩大碗,沒拿米酒,懶得跟此人客氣,董水井坐在對麵,看著許弱狼吞虎咽。

許弱含糊不清道:“你猜剛才那個年輕人是誰。”

董水井原本沒多想,與高煊相處,並未摻雜太多利益,董水井也喜歡這種往來,他是天生就喜歡做生意,可生意總不是人生的全部,不過既然許弱會這麼問,董水井又不蠢,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戈陽高氏的大隋皇子?是來咱們大驪擔任質子?”

許弱點點頭。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彆在高煊身上做買賣?”

許弱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之所以說這個,是希望你明白一個道理。”

董水井正色道:“先生請說。”

隻有這種時候,董水井願意以先生稱呼許弱。

許弱瞥了瞥店鋪櫃台,董水井立即去拿了一壺米酒,放在許弱桌前,許弱喝了口餘味綿長的米酒,“做小本買賣,靠勤勉,做大了之後,勤勉當然還要有,可‘消息’二字,會越來越重要,你要擅長去挖掘那些所有人都不在意的細節,以及細節背後隱藏著的‘消息’,總有一天能夠用得到,也不必對此心懷芥蒂,天地寬闊,知道了消息,又不是要你去做害人生意,好的買賣,永遠是互利互惠的。”

董水井點了點頭。

許弱又問:“你覺得吳鳶、袁縣令和曹督造,還有這高煊,展現給你的性情,如何?”

董水井緩緩道:“吳太守溫和,袁縣令嚴謹,曹督造風流。高煊散淡。”

許弱再問:“為何如此?”

董水井早有腹稿,毫不猶豫道:“吳太守的先生,國師崔瀺如今鋒芒畢露,吳太守必須守拙,不可以得意忘形,很容易惹來不必要的眼紅和攻訐。袁氏家風素來謹小慎微,如果我沒有記錯,袁氏家訓當中有藏風聚水四字,曹氏家族多有邊軍子弟,門風豪邁,高煊作為大隋皇子,流落至此,難免有些心灰意冷,即便內心憤懣,最少表麵上還是要表現得雲淡風輕。”

許弱說道:“這些是對的,可其實仍是流於表麵,你能想到這些,很多人一樣可以,因此這就不屬於能夠生財的‘消息’,你還要再往更深處、更高處推敲,多想想更加深遠的廟堂格局,王朝走勢,對你當下的生意未必有用,可一旦養成了好習慣,能夠受益終身。”

董水井點頭道:“明白了。”

許弱笑道:“我不是真正的賒刀人,能教你的東西,其實也淺,不過你有天賦,能夠由淺及深,以後我見你的次數也就越老越少了。再就是我也是屬於你董水井的‘消息’,不是我自誇,這個獨門消息,還不算小,所以將來遇上過不去的坎,你自然可以與我做生意,不用抹不下麵子。”

董水井嗯了一聲。

許弱拿出一枚太平無事牌,“你如今的家業,其實還沒有資格擁有這枚大驪無事牌,但是這些年我掙來的幾塊無事牌,留在我手上,純屬浪費,所以都送出去了。就當我慧眼獨具,早早看好你,以後是要與你討要分紅的。明天你去趟郡守府,之後就會在本地衙門和朝廷禮部記錄在冊。”

董水井沒有拒絕,當場收起了那枚無事牌,小心翼翼收入懷中。

這塊太平無事牌,如今用價值連城來形容都不過分。

整個寶瓶洲的北方廣袤版圖,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將相、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和山水神祇,希冀著能夠擁有一塊。

許弱打趣道:“聽說你的未來老丈人,去了趟桐葉洲,返回北俱蘆洲途中,在這座家鄉小鎮出現過,你沒有趁機去探望?”

董水井有些哭笑不得,無奈道:“等我知道消息的時候,李叔叔已經離開小鎮了。”

許弱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你的那個勁敵,林守一如今在山崖書院混得如何?”

董水井點頭道:“想知道。”

許弱笑而不語。

董水井直截了當問道:“多少錢?”

許弱一伸手,將櫃台後邊一壺米酒招入手中,說道:“尚未躋身中五境,但是在大隋京城名聲鵲起,你要是不努力,給林守一成為中五境神仙後,就會有大把大把的機緣湧向他,可能動動手指頭,就是動輒幾十萬兩真金白銀的豐厚收入,很容易讓他後來者居上。”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我當然不願意輸給林守一,但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掙多掙少的事。”

許弱笑了笑,拎著酒壺站起身,說道:“有必無好,多比少好,很多看似錢無法解決的事,歸根結底,還是錢不夠多。”

董水井跟著起身,“先生為何至今為止,還不與我說賒刀人的真正意義所在,隻是教了我這些商家之術?”

許弱笑嗬嗬反問道:“隻是?”

董水井懵懂不解。

許弱卻不再多說什麼,離開店鋪。

董水井收拾了桌上殘局,關上了店門,下山去往龍泉郡新城。

自認一身銅臭氣的年輕人,夜幕中,披星戴月。

————

龍泉劍宗,宗主阮邛新收了十多位記名弟子,總算讓冷冷清清的幾座山頭多了些人氣。

關於聖人阮邛最後會收取幾人作為入室弟子,一時間議論紛紛。

之所以會有這些暫時記名在龍泉劍宗的弟子,歸功於大驪宋氏對阮邛這位鑄劍大師的重視,朝廷專門挑選出十二位資質絕佳的年少孩童和少年少女,再專程讓一千精騎一路護送,帶到了龍泉劍宗的山頭腳下。

阮邛當時在開爐鑄劍,並未露麵,是一位剛剛躋身金丹沒多久的黑袍青年負責待人接物,得知這位黑袍青年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丹地仙後,那些孩子們眼中都流露出炙熱的眼神,其實阮邛的聖人名頭,以及大驪朝廷的精銳甲士擔任扈從,再加上龍泉劍宗的宗字頭招牌,早就讓這些孩子心中生出了深刻印象。

傳說中修行之路,成為山上仙人,其實充滿了未知和凶險,若是能夠投身於龍泉劍宗,被阮聖人相中,最終成為入室弟子,就意味著最少躋身中五境神仙,將會無比順遂。

十二人隊伍中,其中一人被鑒定為極其罕見的先天劍胚,必然可以溫養出本命飛劍。

之後三人有地仙資質,其餘八人,也都是有望躋身中五境的修道良材。

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對阮邛的扶持,可謂不遺餘力。

十二人住下後,阮邛由於鑄劍期間,隻抽空露了一次麵,大致確定了十二人修行資質後,便交由其餘幾位嫡傳弟子各自傳道,接下來會是一個不斷篩選的過程,對於龍泉劍宗而言,能否成為練氣士的資質,隻是一塊敲門磚,修道的天賦,與根本心性,在阮邛眼中,更加重要。

這些人上山後,才知道原來阮宗主還有個獨女,叫阮秀,喜歡穿青色衣裳,紮一根馬尾辮,讓人一眼看見就再難忘記。

一些個少年更是內心雀躍不已,隻是不敢將這些心思流露出來罷了。

這些龍泉劍宗的後進之輩,都喜歡稱呼阮秀為大師姐。

對誰都和和氣氣、卻也對誰都不特彆親近的阮秀,與他們說了幾次,還是沒辦法改變,便隨意彆人稱呼她為大師姐。

久而久之,那些有些已經脫穎而出、有些已經慢慢感覺到吃力的弟子,發現大師姐是本就很奇怪的山門裡,最奇怪的那個存在。

這位大師姐,旁人從來看不到她修行,每天要麼深居簡出,要麼在禁地劍爐,為宗主幫忙打鐵鑄劍,不然就是在幾座山頭間閒逛,除了宗門本山所在的這座神秀山,以及隔著有些遠的幾座山頭,神秀山周邊鄰近,還有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三座山頭,眾人是很後來才得知這三山,竟然是師門與某人租借了三百年,其實並不真正屬於龍泉劍宗。

阮秀除了在山水間獨來獨往,還喂養了一院子的老母雞和毛茸茸雞崽兒。偶爾她會遠遠看著那位金丹同門,為眾人詳細講解修行步驟、傳授龍泉劍宗的獨門吐納法門、拆分一套據說來自風雪廟的上乘劍術,大師姐阮秀從來不靠近所有人,一手托著塊帕巾,上邊擱放著一座小山似的糕點,慢悠悠吃著,來的時候打開帕巾,吃完了就走。

一些個聰慧伶俐的弟子,才會察覺到每當大師姐離開後,那位已是金丹地仙的二師兄便會微微鬆口氣。

除了大師姐阮秀,幾乎等於半個師父的二師兄,常年獨居在龍須河畔的三師姐,還有那個姓謝、天生就生有一雙長眉的少年四師兄,年紀不大的謝師兄,對那些晚輩從來沒什麼好臉色,但偏偏是這位謝家長眉兒負責龍泉劍宗的戒律,一開始還有些師弟有些埋怨這位四師兄,太過嚴苛冷漠,不講半點同門之誼,隻是後來一個在小鎮那邊聽來的小道消息,讓所有人隻覺得天打雷劈。

祖宅在桃葉巷的謝四師兄,家中某位老祖猶然健在,是一位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

十二境的仙人。

在上山之前,十二人當中,隻有幾人得以知道世間地仙也分金丹、元嬰兩種。

至於元嬰之後,沒有誰聽說,誤以為那就是練氣士的山巔境界了。

上山之後,屬於阮邛開山弟子之一的二師兄,那位不苟言笑的黑袍金丹地仙,便為他們大致講述了練氣士的境界劃分,才知道有上五境,有那玉璞境和仙人境。

在那之後,除了幾個不諳世事、或是實在心大的孩子,其餘所有人見到了喜歡板著臉訓人的四師兄,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喘。

四師兄隻有到了大師姐阮秀那邊,才會有笑臉,而且整座山頭,也隻有他不喊大師姐,而是喊阮秀為秀秀姐。

隻是阮秀對這位師弟,好像也一樣不太親切。

這讓許多後進少年的心裡,好受多了。

反正大家誰都不受大師姐的青眼相加,當然就用不著失落。

這天阮邛再次露麵,言簡意賅,隻說了兩件事,就返回劍爐。

一件事,是隻要成為入室弟子,阮邛就會為他親手鑄造一把劍。

要知道阮宗主可是當之無愧的寶瓶洲鑄劍第一人,故而莫說是那十二人,除了謝四師兄依舊渾然不在意的神色,就連二師兄、趕回山頭聆聽恩師教誨的三師姐,都有些不可抑製的激動神色。

第二件事,是如今龍泉劍宗又買下了新的山頭,勸勉了幾句,說是將來有人躋身元嬰之後,就有資格在龍泉劍宗舉辦開峰儀式,獨占一座山頭。而且作為劍宗第一位躋身地仙的修士,按照之前早有的約定,唯獨董穀可以破例,得以開峰,挑選一座山頭作為自己的修行府邸。龍泉劍宗會將此事昭告天下。

但是董穀卻拒絕了,懇請師父在自己躋身元嬰後,才名正言順地開峰。

阮邛答應下來。

被師弟師妹們習慣稱呼為三師姐的徐小橋再次下山,去往劍宗龍興之地的龍須河畔鋪子,阮秀破天荒與她同行,讓徐小橋有些受寵若驚。

四師兄謝靈想要跟隨她們,結果阮秀不說話,隻是瞧著他,謝靈便知難而退,乖乖留在山上。

徒步下山的時候,阮秀問道:“其實你才是我爹的開山大弟子,就因為董穀率先結丹,結果你給那些人喊成了三師姐,會不會難受?”

當年被風雪廟驅逐出山門的棄徒徐小橋,老老實實回答道:“心裡會難受,但是董穀當這個二師兄,我沒有意見。”

阮秀不置可否。

當年握劍之手斷去大拇指的徐小橋,沉默片刻,問道:“大師姐,有朝一日,我真的可以躋身元嬰境嗎?”

阮秀坦承道:“比較難,比起百年內必然元嬰的董穀,你變數很多,結丹相對他稍稍容易,到時候我爹也會幫你,不會偏袒董穀而忽視你,但是想要躋身元嬰,你比董穀要難很多。”

徐小橋神色黯然。

尋常仙家,能夠成為金丹修士,已是給祖宗牌位燒完高香後、大可以回被窩偷著樂嗬的天大幸事。

可是在這座龍泉劍宗,在見識過風雪廟山頂風光的徐小橋眼中,金丹修士,遠遠不夠。

不曾想阮秀還雪上加霜了一句,“至於你們師弟謝靈,會是龍泉劍宗第一個躋身玉璞境的弟子,你如果現在就有嫉妒謝靈,相信以後這輩子你都隻會越來越嫉妒。”

徐小橋嘴唇抿起,腳步沉重。

董穀是師父阮邛三位開山弟子中,出身最低賤的一位,因為是山林畜生成精,但如今卻是搖身一變,成了龍泉劍宗人人敬重的二師兄和金丹地仙。

謝靈是土生土長的小鎮百姓,年紀最小,根本就沒有吃過半點苦難,但偏偏是福緣最為深厚的那個人,不但家族老祖宗是一位道家天君,甚至能夠讓一位地位超然、高出天外的道家掌教,親手贈送了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瓏寶塔。

唯獨她徐小橋,身世最坎坷,修行最勤勉,大道最不平坦!

阮秀在山路旁折了一根樹枝,隨手拎在手裡,緩緩道:“覺得人比人氣死人,對吧?”

徐小橋眼眶通紅。

阮秀突然說了一句話,麵帶微笑,輕聲道:“雖說你可能到金身腐朽殆儘、徹底老死的那一天,也還是遠遠比不上謝靈和董穀,但我還是比較喜歡你一些,不過好像這對你的修行,沒半點用處。”

徐小橋轉頭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再轉頭對阮秀笑道:“大師姐,謝謝你。”

阮秀停下腳步,點頭道:“謝我?那下次上山,記得給我帶些糕點,騎龍巷那間鋪子,你知道的。”

徐小橋愣了愣,驀然笑顏如花,“我的大師姐唉!”

阮秀跟著笑了起來。

她隻是將徐小橋送到了山腳,在那塊大驪皇帝、或者準確說是先帝禦賜的“龍泉劍宗”牌樓下,徐小橋與阮秀道彆,運轉氣機,腳踩飛劍,禦風而去。

在龍泉郡,這是龍泉劍宗弟子才能有的待遇。

換成其他地仙,膽敢升空飛掠,阮邛不會談什麼聖人心性。

最早幾撥前來試探的大驪修士,到後來的劍修曹峻,都領教過了阮邛的規矩,或死或傷。

阮秀站在山腳,抬頭看著那塊牌匾,爹不喜歡龍泉劍宗多出龍泉二字,徐小橋三位開山弟子都一清二楚,爹希望三人當中,有人將來可以摘掉龍泉二字,隻以“劍宗”屹立於寶瓶洲群山之巔,到時候那個人就會是下一任宗主。

阮秀對爹的心結,自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