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 這麼巧我也是劍客(1 / 2)

劍來 天蠶土豆 13991 字 4個月前

狹路相逢。

一支三十餘人的輕騎,緩緩停馬,大雪滿弓刀,精悍異常。

其約莫半數騎卒手持火把,為首數騎,並未披掛製式甲胄,簇擁著一位麵如冠玉的年輕男子,風雪遮眼,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輕人正在眯眼望向那三騎,抿起猩紅纖薄的嘴唇,是位翩翩貴公子。

停馬於此人兩側的三位貼身扈從,左手邊,分彆是一位魁梧壯漢手持長槊,槊鋒雪亮,在身後騎卒手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還有一位雙臂環胸的瘦猴漢子,既無弓刀,也無懸佩刀劍,但是馬鞍兩側,懸掛著數顆滿臉血汙冰凍的頭顱。

右手邊,唯有一人,四十來歲,神色木訥,背負一把鬆紋木鞘長劍,劍柄竟是靈芝狀,男人經常捂嘴咳嗽。

那位年輕人似乎對自己右手邊的年人最為親近,高坐馬背,身體卻會微微傾斜向此人。

年劍客咳嗽之後,瞥了眼相距五十餘步外的三騎,輕聲道:“殿下,如我先前所說,確實是兩人一鬼,那女子豔鬼,身穿狐皮,極有可能是一張出自清風城許氏獨家秘製的狐皮美人符紙。”

年劍客一伸手,像是要接些雪花,不料手心,驟然出現一隻手指身高的玲瓏精魅,通體雪白,背後生有一對羽翅,與風雪融為一體,如此近距離,小家夥都不易察覺。想必這是所謂的仙家斥候了,其功用,與神人掌觀山河相仿,隻不過一個是靠術法,一個是靠活物。

“辛苦了。”男人對掌心那個小家夥笑了笑,從袖取出一隻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精魅飛掠而入,瓷罐被男人緩緩收回袖子。

被這位劍客尊稱為“殿下”的年輕人眉毛一挑,眼神炙熱,身體傾斜幅度更大,笑道:“曾先生,清風城許氏,我有所耳聞,隻是母後舍不得我出京藩,拖延了八年之久,我常年待在京城府邸,為了避嫌,也為了給禦史台那幫諫官老爺們節省一點筆墨錢,一直沒什麼機會接觸山仙師,這狐皮美人符紙,到底是何物,妙在何處,曾先生學問淵博,又曾遠遊半洲之地,給我說道說道?”

年劍客在年輕人言語之時,大概是風雪侵襲,身子骨有些經不起折騰,已經掏出一隻瓷瓶,倒出兩顆翠綠晶瑩的丹藥,黃豆大小,抬手輕輕拍入嘴,這才臉色稍稍紅潤幾分,服藥之後,年人臉還有了些笑意,道:“許氏坐擁一座老狐出沒的千年狐丘,與許氏結盟,每年都要送出幾張成長,與一些個沒本事當官的士林名士,針砭時事,

所以韓靖信反正無所事事,打算當一回孝子,追馬趕那支車隊,親手捅爛了老頭兒的肚子,那麼多年聽多了牢騷,耳朵起繭子,想要再親眼瞧瞧那家夥的一肚子牢騷,隻是他覺得自己還是宅心仁厚,見著了老家夥在雪地裡抱著肚子的模樣,實在可憐,便一刀砍下了老頭兒的腦袋,這會兒懸掛在那位武道宗師的馬鞍一側,風雪歸程當,那顆頭顱閉嘴無言,讓韓靖信竟是有些不習慣。

韓靖信一手把玩著一塊玉佩,取巧的山物件而已,算不得真正的仙家法寶,是握在手心,冬暖夏涼,據說是雲霞山的出產,屬於還算湊合的靈器,韓靖信抬起空閒的那隻手,揮了揮,示意那三騎讓路。

那三騎果真緩緩陸續撥轉馬頭,讓出一條道路。

韓靖信樂了,天底下真有這麼天真的修士?

那邊。

馬篤宜輕聲提醒道:“陳先生,對方不像是走正道的官家人。”

陳平安點點頭,說了句讓馬篤宜和曾掖都有些不適應的言語,與今夜的刺骨風雪最是相宜。

“我知道對方不會罷休,退讓一步,做做樣子,讓他們出手的時候,膽子更大一些。”

曾掖臉色僵硬,不知是給風雪凍僵了,還是給這句話嚇到了。

陳平安沒有去看那畏畏縮縮的高大少年,緩緩道:“本事不濟,死的是我們兩個,馬篤宜最慘,隻會生不如死。這都想不明白,以後安心在山修行,彆走江湖。”

韓靖信抬手又做了個手勢,身後騎卒嫻熟策馬而出,卻並未開始衝殺,隻是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扇麵阻滯陣型。

顯而易見。

先前示意三騎避讓,是貓逗耗子的小把戲,是可有可無的一碟開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不著急立即端桌。

陳平安突然問道:“曾掖,如果我和馬篤宜今夜不在你身邊,隻有你和蘇心齋兩人兩騎,麵對這支騎軍,你該怎麼辦?”

曾掖隻是稍稍搖頭道:“殺修士,不麻煩,這場大雪可以幫大忙,毀屍滅跡,做得小心點行了。問題在於幾十裡外的那支車隊,殿下當時故意沒有地掩埋屍體,很容易被有心人順藤摸瓜,懷疑到殿下身。兩者相加,一旦對方三騎,真是大門派裡邊下山遊曆的譜牒仙師,或是書簡湖大島嶼的野修,麻煩的,隻會是殿下。所以現在殿下有三條路可以走。”

“第一,既然咱們已經擺出大陣仗,學著對方,也退一步,讓人去跟那個好似受過重傷尚未痊愈的年輕修士,殿下大大方方表明身份,說要與他做筆買賣,出錢購買那頭豔鬼,以勢壓人,以錢買物,最穩妥。第二,雙方擦肩而過,當什麼都沒有發生,殿下至多是錯過一樁豔福。第三,殿下下令,我們直接殺過去,隻是記得回頭要處理乾淨那支車隊的屍體,免得留下給人猜疑的蛛絲馬跡,山修士,隻要起了疑心,一般來說根本懶得講理了。”

韓靖信點點頭,這些事情他也想得通透,隻是身邊扈從,不能光有些個能打能殺的,還得有個讓主子少動嘴皮子的幕僚,這位曾先生,是母後的心腹,然後他此次出京,讓自己帶在了身邊,一路確實省去好多麻煩。韓靖信由衷感慨道:“曾先生不當個縱橫家,實在可惜,以後我若是有機會當皇帝,一定要延請先生擔任當個國師。母後重金邀請而來的那個狗屁護國真人,是個坑蒙拐騙的繡花枕頭,父皇雖然處理朝政不太濟事,可又不是睜眼瞎,懶得揭穿而已,當養了個優伶,無非是將銀子換成了山的神仙錢,父皇背著幕後偷偷與我說,一年才幾顆小暑錢,還稱讚我母後真是持家有道,瞧瞧其餘幾個藩屬國的國師,一年不從國庫掏出幾顆穀雨錢,早跳腳造反了。”

那邊的瘦猴漢子早急不可耐,大聲笑道:“養鬼之人,殺了便是,至於那頭較稀罕值錢的狐皮豔鬼,留給殿下,好好調教。多簡單的事情。反正先前我們從大驪蠻子斥候身剝落了十多副甲胄,殿下仁義,舍得扣下兩副最值錢的,沒有全部賣給詹勁那個慫包大將軍,賞賜了一副給我,一副給了咱們這位橫槊賦詩郎,我們反正一直收在甲囊當,回頭宰了那兩個男的,剛好讓殿下拿去京城邀功,陛下見著了,一定會龍顏大悅,那可是大驪蠻子隨軍修士的特製甲胄,估計丟在那幫京城官老頭子的腳下,沒哪個提得起來,我可是聽說那些個已經沒幾斤瘦肉的老骨頭架子,在床榻,倒是一個一個煊赫武功。”

年輕男人搖頭道:“這些話,可彆在京城講。”

略微停頓,韓靖信自嘲道:“不過如今估計談不麻煩不麻煩了,便是拎著他們的耳朵大聲罵人,他們也沒那心氣彈劾我了吧,都忙著找退路呢,石毫國姓不姓韓,反正與他們關係不大,隻要能夠繼續當官,不一樣是為了蒼生道:“還請許將軍幫著胡邯壓陣,免得他在陰溝裡翻船,畢竟是山修士,咱們小心為妙。”

並未披掛甲胄的魁梧武將輕輕點頭,一夾馬腹,騎馬緩緩向前。

離京之後,這位邊關出身的青壯武將根本沒有攜帶鐵甲,隻帶了手那條祖傳馬槊。

他對於皇子韓靖信的所作所為,並不喜歡,但是還不至於心生厭惡,韓靖信雖然性情乖戾,癡迷漁色,喜好濫殺,但是腦子真不差,反觀那位一身書卷氣的太子殿下,是個好人,其實當個太平皇帝,對於石毫國成是石毫國馬戰第一人,坐於馬背,手持長槊,戰力卓絕,不是一般意義的武人。

胡邯先前之所以願意與此人並駕齊驅,還有說有笑,當然這才是根本緣由,一切靠真本事說話。

至於那個石毫國傳遍朝野的“橫槊賦詩郎”,源於此人第一次入宮覲見皇帝之時,特旨準許隨身攜帶長槊進入皇宮,然後當著武百官的麵,在那天朝會的尾聲,皇帝陛下竟是命人牽來一匹尚未馴服的烈馬,讓他騎馬持長槊,在一塊長條石板,以長槊鋒尖,書寫一篇石毫國碩儒的傳世辭賦,而且必須是策馬不停,否則要被奪去那條祖傳長槊,並且逐出邊軍。若是做成了,大大有賞,正四品的武勳官身!

最終他一朝成名舉國知。

將那條長槊輕輕放下,跪地磕頭,在台階底部,向那位皇帝陛下叩謝隆恩。

當時年輕武將,渾身顫抖,言語激動。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武運昌隆的年輕人,是感激涕零得不可抑製。

皇帝陛下龍顏大悅,親口賜下“橫槊賦詩郎”的稱號。

但是他這些年,一直對此憤恨不平,視為生平大辱!

祖輩四代,一條浸染無數敵人鮮血的長槊,一次次父傳子,竟然交到了他手後,淪落到無異於女子以針線繡花的地步!

他許茂,世代忠烈,祖輩們慷慨赴死,沙場之,從無任何喝彩和掌聲,他許茂豈是一名嘩眾取寵的優伶!

一人一騎一槊,衝殺起來,竟有山崩地裂的沙場氣勢。

雖然陳平安和胡邯兩人身影纏繞,可是許茂槊鋒所指,仍是恰好指向了陳平安遞出第十二拳後的脖頸。

陳平安不再勉強遞出下一拳神人擂鼓式。

這一切都在預料之。

不是騎將長槊趕到,是那名年男子的長劍。

陳平安隻是一掌將那個暫時沒有遭受致命傷的胡邯,拍得身形踉蹌,剛好擋住那一騎武將的長槊鋒芒,自己則橫移數步。

許茂手腕微微擰轉,差點要將胡邯串成糖葫蘆的那條長槊,槊鋒堪堪從後者腋下刺了個空。

陳平安一腳重重踩地。

大地之,陳平安方圓七八丈內,瞬間積雪飛揚。

許茂幾乎一瞬間立即閉了眼睛。

驀然睜眼,長槊高高舉起,一刺而去。

長槊一沉。

一個青色身影踩著長槊,一滑而下,一記膝撞,將許茂從馬背一撞倒飛出去。

隻是許茂死死攥住長槊,沒有鬆手,嘔出一口鮮血,許茂站起身,卻發現那個人站在了自己坐騎的馬背,並未趁勝追擊。

許茂這才望向那個抽身遠離戰場的胡邯,暴怒道:“胡邯!是我救你脫離困境,你卻袖手旁觀,故意害我?!”

陳平安沒有望向許茂,而是看向更遠處的韓靖信與那位年劍客,笑道:“勸你們還是彆指望他了,一個已經嚇破膽的紙糊金身境,靠不住的。”

韓靖信臉色有些凝重,許茂和胡邯都敗下陣來了?兩次捉對廝殺,分彆輸了對方,這不可怕,怕的是給那個年輕人切要害,許茂已經與胡邯起了間隙,一旦胡邯果真沒了宗師的那顆武膽,接下來這場架還怎麼打,難道靠身邊這個曾先生?倒是胡邯許茂更靠得住,可是韓靖信有自己的算盤,曾先生要麼一錘定音,擊殺那人,否則不要出手,死死護住自己便是了。

曾先生不出手,形勢再糟糕,都還有回旋餘地,一旦曾先生出手且落敗,到時候難道還要自己去給人賠禮道歉?

那也得人家願意給自己修繕關係的機會啊。

據說某些鑽牛角尖的山修士,發起狠來,為了什麼大道,那是名副其實的六親不認。

曾先生輕聲道:“殿下,我如果不出手,人心散,要任人宰割,出手,才有可能讓胡邯、許茂一起,與我聯手圍殺此人。不過有個前提條件,我不可以一招落敗。”

韓靖信笑容牽強,“曾先生說笑了。”

許茂退回騎隊當,換了一匹戰馬騎乘,臉憤懣異常。

胡邯倒是也想回去,但是當他剛要有所動靜,那個年輕人轉頭望向他。

胡邯好像真給嚇破了膽子,悻悻然留在原地。

陳平安倒是覺得胡邯也好,許茂也罷,都沒這麼簡單。

隻是局勢微妙,人人藏拙,都不太願意出死力。

看來韓靖信麾下這支騎隊的軍心,相當值得玩味。

那位幾乎從未出過劍的年劍客緩緩騎馬而出。

兩騎相距三十餘步。

始終站在馬背的陳平安問道:“先生不是劍修,是劍師?”

年劍客搖頭,“萬萬當不起先生的稱呼,我姓曾,混江湖的。哪裡有飯吃,去哪裡討飯吃。”

男人笑道:“接下來可能不講道義了。”

陳平安一手負後,一手攤開手心,“自便。”

那人望向胡邯,“懇請與我和許將軍,三人暫且拋開芥蒂,精誠合作,一起殺敵。”

陳平安笑道:“既然曾前輩也是純粹武夫,應該看出來了,你們這位金身境武夫,較鶴立雞群,真正的武夫,是拚著一口氣,硬生生將自己的心境拔高,麵對哪怕高出自己一境的敵人,絲毫不懼,分生死分生死。他倒好,底子差不說,還差了那口氣,喜歡把自己拉低一層境界,去跟人廝殺,你們石毫國的江湖,真是有趣。如果不湊巧此人剛好是石毫國江湖的頭把交椅,估計他在世一天,整個石毫國江湖要被他拖累一天。”

許茂嘴角翹起。

似乎認可此語。

不過這不耽誤他手持長槊,再次緩緩出陣。

胡邯若有所也憑空離開,同樣無聲無息。

不但如此,背後劍鞘也舍棄不要,跌落馬背,剛好歪斜插入雪地。

陳平安站在馬背,皺眉不語。

輕輕將大仿渠黃推回劍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