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五章 琢磨(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12920 字 5個月前

陳平安無奈一笑。

除了那部撼山拳譜的來曆之外,其實還有一事。

就是打醮山當年那艘跨洲渡船覆滅於寶瓶洲中部的慘劇,但是不用陳平安如何詢問,因為問不出什麼,這座仙家已經封山多年。先前渡船上被小水怪買來的那一摞山水邸報,關於打醮山的消息,也有幾個,多是不痛不癢的散亂傳言。而且陳平安是一個外鄉人,突兀詢問打醮山事宜內幕,會有人算不如天算的一些個意外,陳平安自然慎之又慎。

所以陳平安已經打算去往北俱蘆洲中部,要走一走那條橫貫一洲東西的入海大瀆。

需要小心避開的,自然是大源王朝的崇玄署雲霄宮。

那個楊凝性,拋開以芥子惡念化身的“書生”不說,其實是一位很有氣象的修道之人。

但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北俱蘆洲的口碑,毀譽參半,而且行事極為剛烈霸道,這就是天大的麻煩。

所以那趟路途遙遠的大瀆之行,勘驗各國山水、神祇祠廟、仙家勢力,陳平安需要小心再小心。

不管如何,撇開陸沉的算計不說,既然是自家青衣小童將來證道機緣所在,陳平安又與崔東山和魏檗都反複推演過此事,他們都認為事已至此,可以一做。所以陳平安自然會儘心儘力去辦此事。

陳平安記起一事,一拍養劍葫,飛出初一十五。

柳質清瞥了一眼,沒好氣道:“暴殄天物。”

他其實早已看出那隻朱紅酒壺是一隻養劍葫,半看氣象半猜測。

至於這兩把看不出品相到底有多高的飛劍,落在陳平安手中,暴殄天物這個說法,半點不冤枉這位“好人兄”。

柳質清緩緩道:“這兩口飛劍的速度,若是劍修真正煉化了,會很快,可惜你不是先天劍胚,它們並非你的本命物。我不知道你所謂的那位金丹老劍修殺力如何,且不說他那把本命飛劍的古怪天賦,至少他的飛劍速度,真是夠慢的。你要是覺得北俱蘆洲的劍修,我柳質清隻是個例外,飛劍都是如此龜速,那你接下來肯定會有大苦頭。地仙劍修與人誓死搏殺之際,可不止劍出十分,使出一些不惜損耗本元的神通術法之後,十二分都有可能。”

陳平安伸出手掌,一雪白一幽綠兩把袖珍飛劍,輕輕懸停在手心,望向本名小酆都的那把初一,“最早的時候,我是想要煉化這把,作為五行之外的本命物,僥幸成功了,不敢說與劍修本命飛劍那麼好,可是比起現在這般境地,自然更強。因為贈送之人,我沒有任何懷疑,隻是這把飛劍,不太樂意,隻願意跟隨我,在養劍葫裡邊待著,我不好強求,何況強求也不得。”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飛劍十五,“這把,我很喜歡,與我做買賣的人,我也不是信不過,照理說也可以毫不懷疑,可我就是怕,怕萬一。所以一直覺得挺對不住它。”

柳質清沉聲道:“煉化這類劍仙遺留飛劍,品秩越高,風險越大。我隻說一件事,你有適宜它們棲息、溫養、成長的關鍵竅穴嗎?此事不成,萬事不成。這跟你掙了多少神仙錢,擁有多少天材地寶都沒關係。世間為何劍修最金貴,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有,還是三處。”

柳質清突然說道:“姓陳的,你教我幾句罵人的言語!”

陳平安擺擺手,“我這人,拳頭還算有點斤兩,卻最不會損人罵人了。”

柳質清站起身,“沒得聊,走了。”

陳平安也跟著站起身,收斂笑意,問道:“柳質清,你返回金烏宮洗劍之前,我還要最後問你一件事。”

柳質清問道:“但說無妨。”

陳平安緩緩道:“你憑什麼要一座金烏宮,事事合你心意?”

柳質清沉默不語。

陳平安說道:“洗劍之前,還是先想清楚為好。”

柳質清笑了笑,“簡單,我隻要洗劍成功,金烏宮就可以多出一位元嬰劍修,之前受我洗劍之苦,來年就可以得元嬰庇護之福。”

陳平安撇撇嘴,“劍修行事,真是爽快。”

柳質清微笑道:“不然學你,在鋪子門口曬太陽,來溪澗裡摸石頭?”

陳平安擺擺手,“滾吧滾吧,看你就煩,一想到你有可能成為元嬰劍修,就更煩。以後再有切磋,還怎麼讓你柳劍仙吃土。”

柳質清嗤笑道:“你會煩?玉瑩崖水中鵝卵石,原本幾百兩銀子的石子,你不能賣出一兩顆雪花錢的天價?我估摸著你都已經想好了吧,那四十九顆鵝卵石先不著急賣,壓一壓,待價而沽,最好是等我躋身了元嬰境,再出手?”

陳平安哈哈笑道:“你不學我做買賣,真是可惜了,可造之材,可造之材。”

柳質清就要禦劍遠遊,陳平安突然說道:“給你個不收錢的小建議,到了金烏宮,彆著急洗劍,可以先當個……賬房先生,將祖師堂譜牒拓印一份放在手邊,然後在自己山峰那邊默默看著金烏宮一年半載,遠觀所有修士的一言一行,誰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情,都記下,與他們的最早出身、當下境界做個對比。多思量一番,為何會說此話、行此事。你看得越久越多,捋清楚了條條人心脈絡,如那神人掌觀山河於手心,將來你出手洗劍,應該會更加得心應手。”

柳質清點點頭,“可行。”

陳平安揮手作彆,“預祝柳劍仙洗出一把好劍。”

柳質清問道:“你人走了,老槐街那座鋪子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托付宋蘭樵某位弟子或是照夜草堂某位修士即可,九一分成,我在鋪子裡邊留下了幾件法寶的,有成雙成對的兩盞大小金冠,還有蒼筠湖某位湖君的一張龍椅,反正價格都是定死了的,到時候返回鋪子,清點貨物,就知道該掙多少神仙錢。若是我不在鋪子的時候,不小心遺失或是遭了盜竊,想必春露圃都會原價補償,總之我不愁,旱澇保收。”

至於姹紫法袍等物,陳平安不會賣。

這類仙家物件,比較特殊,無比稀罕,類似兵家甲丸,往往溢價極多,依舊有價無市,以後落魄山在內的那些個山頭,人多了之後,隻會嫌少。

柳質清突然麵有猶豫。

陳平安說道:“相中了哪一件?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我至多破例給你打個……房清供的老字號鋪子,找機會與一位學徒套近乎,大致談妥了那筆買賣意向,那位年輕學徒覺得問題不大,但是他隻堅持一件事情,那四十九顆出自玉瑩崖的鵝卵石,由他雕琢成各色雅致物件,可以,三天之內,最多十天,十顆雪花錢,但是不能夠在蚍蜉鋪子售賣,不然他以後就彆想在老槐街混口飯吃了。陳平安答應下來,然後兩人約好鋪子打烊後,回頭再在蚍蜉鋪子那邊細聊。

陳平安隨後去了趟路途較遠的照夜草堂,見了那位春露圃兩大財神爺之一的唐仙師,此人也是春露圃一位傳奇修士,早年資質不算出眾,並未躋身祖師堂三脈嫡傳弟子,最後擅長做生意,靠著豐厚的分成收入,一次次破境,最終躋身了金丹境,並且無人小覷,畢竟春露圃的修士曆來重視商貿。

唐青青自然在場。

不過鐵艟府魏白與那位老嬤嬤,已經返回大觀王朝。

唐青青親自煮茶,對坐閒聊之中,那位唐仙師得知年輕劍仙打算當一個甩手掌櫃,便主動請求派遣一位伶俐修士,去蚍蜉鋪子幫忙。

陳平安說九一分成,唐仙師笑著說沒有這樣的好事,一成分紅,太多了,不過就是個蹲著店鋪每天收錢的簡單活計,不如將酬金定死,一年下來,照夜草堂派去鋪子的修士,收取三十顆雪花錢就足夠。隻不過陳平安覺得還是按照九一分成比較合理,那位唐仙師也就答應下來,反而細致詢問,若是在老槐街那邊不傷回頭客和鋪子口碑的前提下,靠口才和本事賣出了溢價,該怎麼算,陳平安說就將溢價部分,對半分賬。唐仙師笑著點頭,然後試探性詢問那位年輕劍仙,能否允許照夜草堂這邊派出的夥計,在來日入駐蚍蜉店鋪後,將既有標價抬高一兩成,也好讓客人們砍價,但是砍價底線,當然不會低於如今年輕劍仙的標價,陳平安笑著說如此最好,自己做買賣還是眼窩子淺,果然交予照夜草堂打理,是最好的選擇。

喝過了茶水,聊完了正事,說了一些你說我好我說你更好的客氣話,陳平安告辭離去。

唐青青與她爹站在大門外,她疑惑道:“爹,渡船上邊的事,我可是與你一五一十說清楚了的,如今咱們春露圃又那麼重視他,還是一位能夠讓柳劍仙離開玉瑩崖,親自跑去驚蟄府邀請喝茶的高人,今兒人家找上門來,喝咱們家的茶水,多大的麵子啊,爹為何還要如此斤斤計較?真要與他交好,咱們家又不缺神仙錢,直接全盤買下鋪子存貨不就成了,他賺了大錢,咱們稍微虧一點,又不是賠本買賣,不是更好?”

男人搖頭道:“天底下沒有這麼做買賣的,這位年輕劍仙要是明擺著上門要錢,爹不但會給,還會給一大筆,眉頭都不皺一下,就當是破財消災了。但既然他是來與咱們照夜草堂做買賣的,那就需要各自按照規矩來,如此才能真正長久,不會將好事變成壞事。”

男人看自己女兒還沒有完全想明白,他笑道:“除了那種驟然富貴的情況不去說它,世間所有長久買賣,各式各樣的生意人,各種各樣的生財之道,有一點是相通的。”

男人從袖中取出一顆山下王朝最普通的銅錢,已經珍藏多年,男人將它攤放在手心,“對此物,得尊重。”

陳平安隨後又去拜訪了一位老嫗,是金丹船主宋蘭樵的恩師,老嫗同樣是金丹修士,不過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一席之地,宋蘭樵卻無此待遇,簡單而言,就是春露圃祖師堂議事,老嫗與老祖談陵在內房清供後,隻需要自己或是讓朋友送來蚍蜉鋪子就行,就說自己是老掌櫃的朋友,到時候新掌櫃不會有任何為難。或是雕一件來鋪子取走一件,年輕人一番權衡利弊之後,覺得後者更加安穩,便讓這位好說話的年輕掌櫃放心,若是丟了某顆鵝卵石,他便自己掏腰包賠償一顆雪花錢。

不曾想那位年輕掌櫃又說,真丟了又賠不起,無妨,隻要手藝在,蚍蜉鋪子這邊都好商量。

年輕人笑著離去。

陳平安站在店鋪門口,目送那人離去。

依稀看到了一位草鞋少年取信送信的影子。

隨後一天,掛了足足兩天打烊牌子的蚍蜉鋪子,開門之後,竟然換了一位新掌櫃,眼力好的,知道此人來自唐仙師的照夜草堂,笑臉殷勤,迎來送往,滴水不漏,而且鋪子裡邊的貨物,總算可以還價了。

這天,依舊一襲普通青衫的陳平安背起竹箱,帶起鬥笠,手持行山杖,與那兩位宅邸侍女說是今天就要離開春露圃。

那位金丹修士嫡傳弟子的年輕女修,說談老祖已經捎話給宅邸這邊,符舟贈予陳劍仙了,無須客氣。

陳平安道謝之後,也就真不客氣了。

祭出符籙飛舟,去了一趟老槐街,街儘頭就是那棵蔭覆數畝地的老槐樹。

年輕青衫客站在槐樹底下,仰頭望去,站了許久。

許多過往之人事,可想可念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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