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二章 天下大勢皆是小事(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23109 字 6個月前

陳平安說道:“讓那些百姓,死有全屍。”

隋景澄使勁點頭。

然後隋景澄有些愧疚。

陳平安緩緩說道:“不用如此,人力有窮儘時,就像你爹在行亭袖手旁觀,事情本身無錯,任何看客都無需苛求,隻不過,有些人,事情無錯再問心,就會是天壤之彆了,隋景澄,我覺得你可以問心無愧。記住,遭逢劫難,誰都會有那有心無力的時刻,若是能夠活下來,那麼事後不用太過愧疚,不然心境遲早會崩碎的。”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轉頭望去,“前輩,雖說小有收獲,可是畢竟受了這麼重的傷,不會後悔嗎?”

陳平安抬起左手,向身後指了指,“這種問題,你應該問他們。”

隋景澄沒有順著那位青衫劍仙的手指,轉頭望去,她隻是癡癡望著他。

————

村落那邊。

從暮色到深夜再到拂曉時分。

兩騎緩緩離開,繼續北行。

隋景澄一路沉默許久,在看到那位前輩摘下養劍葫喝酒的時候,這才開口問道:“前輩,這一路走來,你為什麼願意教我那麼多?”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你覺得灑掃山莊的王鈍老前輩,為人如何?”

隋景澄說道:“很好。”

陳平安又問道:“你覺得王鈍前輩教出來的那幾位弟子,又如何?”

隋景澄答道:“雖然不熟悉那三人的真正性情,可最少瞧著都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有了王鈍,就真的隻是灑掃山莊多出一位莊主嗎?五陵國的江湖,乃至於整座五陵國,受到了王鈍一個人多大的影響?”

陳平安繼續說道:“所以我想看看,未來五陵國隋氏,多出一位修道之人後,哪怕她不會經常留在隋氏家族當中,可當她替代了老侍郎隋新雨,或是下一任名義上的家主,她始終是真正意義上的隋氏主心骨,那麼隋氏會不會孕育出真正當得起‘醇正’二字的家風。”

隋景澄望向他。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覺得是有希望的。”

最後陳平安微笑道:“我有落魄山,你有隋氏家族。一個人,不要妄自尊大,但也彆妄自菲薄。我們很難一下子改變世道許多。但是我們無時不刻都在改變世道。”

隋景澄嗯了一聲。

片刻之後,陳平安轉過頭,似乎有些疑惑。

隋景澄一頭霧水,“前輩,怎麼了?”

陳平安搖搖頭,彆好養劍葫,“先前你想要拚命求死的時候,當然很好,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願死而苦活,為了彆人活下去,隻會更讓自己一直難受下去,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偏偏未必所有人都能夠理解,你不要讓那種不理解,成為你的負擔。”

隋景澄突然漲紅了臉,大聲問道:“前輩,我可以喜歡你嗎?!”

陳平安神色自若,心如止水,“喜歡我?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不會喜歡你。”

隋景澄如釋重負,笑道:“沒關係的!”

陳平安似乎想起了一件開心的事情,笑臉燦爛,沒有轉頭,朝並駕齊驅的隋景澄伸出大拇指,“眼光不錯。”

北遊路上。

“前輩,彆喝酒了,又流血不止了。”

“沒事,這叫高手風範。”

“前輩,你為什麼不喜歡我,是我長得不好看嗎?還是心性不好?”

“與你好不好,沒關係的。每一位好姑娘,就該被一個好男人喜歡。你隻喜歡他,他隻喜歡你,這樣才對。當然了,你歲數不小了,不算姑娘了。”

“前輩!”

“最後教你一個王鈍老前輩教我的道理,要聽得進去天花亂墜的好話,也要聽得進去難聽的真話。”

馬蹄陣陣。

走著走著,家鄉老槐樹沒了。

走著走著,心愛的姑娘還在遠方。

走著走著,年年隴上花開春風裡,最敬重的先生卻不在了。

走著走著,最仰慕的劍客,已經許久未見,不知道還戴不戴鬥笠,有沒有找到一把好劍。

走著走著,最要好的朋友,不知道有沒有見過最高的山嶽,最大的江河。

走著走著,曾經一直被人欺負的鼻涕蟲,變成了他們當年最厭惡的人。

走著走著,腳上就很多年再沒穿過草鞋了。

————

灑掃山莊一個名叫陸拙的王鈍弟子,寄出了一封信。

這封信隨後又被收信人,以飛劍傳訊的仙家手段,寄給了一位姓齊的山上人。

陸拙與那人,曾經在江湖上偶然相遇,相互引以為知己,可事實上,那位朋友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反觀陸拙,習武天賦很一般,不提那麼多山上的修道之人,哪怕是相較於同門的傅樓台、王靜山,還有那對小師妹小師弟,陸拙都屬於天賦最差的那個,所以陸拙對自己最終在灑掃山莊的位置,就是能夠接替已經年邁的大管家,好歹幫師兄王靜山分擔一些瑣事。

陸拙喜歡灑掃山莊,喜歡這邊的熱熱鬨鬨,人人和氣。

師父和同門都很照顧他,他覺得自己沒什麼本事照顧他們,那就多照顧一些他能夠照顧的人,比如那些莊子上的老幼婦孺。

陸拙平時喜歡看王靜山一絲不苟地傳授小師弟劍術。

小師妹總是懊惱自己長得黑了些,不夠水靈漂亮,何況她的刀法,好像距離大師姐總是那麼遙遠,都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追上。陸拙也不知道如何勸慰,隻是願意聽著她說那些細細碎碎的憂愁。

已經好幾年沒走江湖的師父,又離開了山莊。

陸拙不知道這一次,師父又會帶著什麼樣的江湖故事回來。

王鈍悄然離開,卻去了趟江湖之外的地方,找到了大弟子傅樓台。

是一座距離山莊有一段路程的小郡城,與那平庸男人喝了一頓酒。

弟子傅樓台學了些廚藝,親自炒了三碟佐酒菜,滋味是真不咋的,花生米太鹹,藕片太淡,勻一勻就好了,隻是看著弟子的眼神,和那年輕男人的笑容,王鈍也就沒說什麼,畢竟酒水還行,可惜是他自帶的,莊子裡邊其實還是藏著幾壇瘦梅酒的。

那個男人不善言辭,隻是喝酒,也無半句漂亮話,聽到王鈍聊著莊子那邊的大小事情,每次告一段落,男人就主動敬酒。王鈍也就與他走一個。

傅樓台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一壺酒,兩個大老爺們喝得再慢,其實也喝不了多久。

王鈍最後說道:“與你喝酒,半點不比與那劍仙飲酒來得差了。以後若是有機會,那位劍仙拜訪灑掃山莊,我一定拖延他一段時日,喊上你和樓台。”

那男子有些急眼了,趕緊放下酒杯和筷子,“使不得使不得,聊不來的,與那劍仙同桌,我會半句話說不出口。”

王鈍笑道:“你們會聊得來。相信我。聊過之後,我看山莊哪個小崽子還敢瞧不起你。”

滿臉漲紅的男人猶豫了一下,“樓台跟了我,本就是受了天大委屈的事情,她的師弟師妹們不太高興,這是應該的,何況已經很好了,說到底,他們還是為了她好。明白這些,我其實沒有不高興,反而還挺開心的,自己媳婦有這麼多人惦念著她好,是好事。”

王鈍拿起酒壺,往酒杯裡倒了倒,就幾滴酒,伸手示意傅樓台不用去拿新酒,對那年輕人說道:“你能這麼想,傅樓台跟了你,就不算委屈。”

王鈍打開包裹,取出一壺酒,“彆的禮物,沒有,就給你們帶了壺好酒。我自己隻有三壺,一壺我自己喝了大半。一壺藏在了莊子裡邊,打算哪天金盆洗手了再喝。這是最後一壺了。”

傅樓台是識貨的,問道:“師父,是仙家酒釀?”

王鈍笑著點頭,“跟那位劍仙切磋拳法之後,對方見我武德比武功還要高,就送了三壺。沒法子,人家非要送,攔都攔不住啊。”

傅樓台笑道:“彆人不知道,我會不清楚?師父你多少還是有些神仙錢的,又不是買不起。”

王鈍搖搖頭,“不一樣。山上人有江湖氣的,不多。”

傅樓台是直性子,“還不是顯擺自己與劍仙喝過酒?如果我沒有猜錯,剩下那壺酒,離了這邊,是要與那幾位江湖老朋友共飲吧,順便聊聊與劍仙的切磋?”

男人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傅樓台說道:“沒事,師父”

王鈍悻悻然,笑罵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走了走了,彆送,以後有空就常去莊子看看,也是家。”

夫婦二人還是送到了家門口,黃昏裡,夕陽拉長了老人的背影。

男人輕輕握住她的手,愧疚道:“被山莊瞧不起,其實我心裡還是有一些疙瘩的,先前與你師父說了謊話。”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沒事。我知道,師父其實也知道。”

————

杜俞沒敢立即返回鬼斧宮,而是一個人悄悄走江湖。

許多江湖不平事,以及一些山上修士的偶然紛爭,杜俞還是選擇了冷眼旁觀,如今他是真見著了誰,都覺得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一時半會兒,還沒能緩過來。

他有些懊惱,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當一回俠義心腸的好人?

結果有次撞見了一場實力懸殊的江湖追殺,一群黑道上有頭有臉的大老爺們追殺一位白道子弟。

杜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趴下了那些綠林好漢,然後扛著那個年輕人就跑,跑出去幾十裡後,將那個被救之人往地上一丟,他自己也跑了。

不光是那個年輕人呆呆坐在地上,愣在當場,身後遠處那些七葷八素的江湖匪人,也一個個莫名其妙。

————

骸骨灘披麻宗。

壁畫城,隻剩下一家鋪子了,生意冷清,但是由於隻剩下一家,勉強可以維持,還是會有些慕名而來的,

龐蘭溪這天難得有閒,便下了山,來這邊打下手幫忙。

雖說龐蘭溪的修行越來越繁重,兩人見麵的次數相較於前些年,其實屬於越來越少的。

可是少女眉眼明亮,她從未如此憧憬以後的生活。

哪怕沒有見到龐蘭溪的時候,她也少了許多憂愁。

————

金烏宮柳質清,獨自枯坐於山峰之巔。

隻有金烏宮宮主在內寥寥無幾的修士,知道這位小師叔是開始閉關了,而且時日不短,所以近期封山。

不允許任何人登山。

至於為何柳質清會坐在山頂閉關,本就屈指可數的幾人當中,無人知曉,也沒誰膽敢過問。

————

骸骨灘搖曳河上遊的一處仙家渡口。

一對難得在仙家客棧入住多日的野修夫婦,當終於躋身洞府境的婦人走出房間後,男子熱淚盈眶。

兩人一起步入屋子,關上門後,婦人輕聲道:“我們還剩下那麼多雪花錢。”

婦人擦了擦眼淚,“我知道,在送我們那幾副鬼蜮穀白骨後,那位劍仙根本就沒想著返回奈何關集市找我們。為什麼呢?”

男人笑道:“欠著,留著。有無機會遇上那位恩人,咱們這輩子能不能還上,是我們的事情。可想不想還,也是我們的事情。”

————

在蒼筠湖湖君出錢出力的暗中謀劃下。

隨駕城火神祠廟得以重建,新塑了一尊彩繪神像。

香火鼎盛。

至於那座城隍廟則遲遲未能建成,朝廷那邊也久久未曾敕封新城隍。

隨駕城內。

一對陋巷少年,被一群青壯地痞堵住小巷兩端,手持棍棒,笑著逼近。

其中一位高大少年雙手撐在牆壁之間,很快就攀援到牆頭那邊。

另外一位瘦弱少年也依葫蘆畫瓢,隻是速度緩慢,被一人狠狠拽住腳踝,摔在地上,一棍子朝腦袋上砸去。

瘦弱少年以手臂護住腦袋。

被一棍子打得倒退貼牆。

那個原本已經可以逃走的少年,輕輕躍下,由於離地有些高,身形矯健的少年,幾次踩踏小巷左右牆壁,落在地上,亂拳打倒了幾人後,依舊雙拳難逃四手,很快被一頓棍棒伺候,仍是竭力護住身後那靠牆瘦弱少年。

最後高大少年的腦袋被人按在地上,瘦弱少年被打得貼著牆根滿地打滾。

一位青壯地痞一腳踩在高大少年腦袋上,伸伸手,讓人端來一隻早就準備好的白碗,後者捏著鼻子,飛快將那白碗放在地上。

“敢壞我們的好事,就該讓你們長點記性。”

青壯男子丟了一串銅錢在白碗旁邊,“瞧見沒,錢和飯都給你備好了,吃完了碗裡的,錢就是你們的了,若是吃得快,說不定還可以掙一粒碎銀子。不吃的話,我就打斷你們的一條腿。”

高大少年死活不肯。

那瘦弱少年哀嚎一聲,原來是被一棍子打在了後背上。

最後,那撥地痞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當然沒忘記撿起那串銅錢。

高大少年蹲在牆根,嘔吐不已。

鼻青臉腫的瘦弱少年抱腿靠牆而坐,哭出聲來。

那高大少年掙紮著起身,最後坐在朋友一旁,“沒事,總有一天,我們可以報仇的。”

瘦弱少年沉默許久,止住了哭聲,怔怔出神,最後輕聲說道:“我想成為劍仙那樣的人。”

他擦了擦眼淚,不敢看身邊的高大少年,“是不是很傻?”

高大少年揉了揉他的腦袋,“可以啊,這有什麼不可以的,說不定那位劍仙,跟咱們一般歲數的時候,還不如我們呢!你不是總喜歡去學塾那邊偷聽老夫子講課嘛,我最喜歡的那句話,到底怎麼說來著?”

瘦弱少年說道:“有誌者事竟成!”

然後他低頭說道:“可是我哪怕有了本事,也不想跟這些隻會欺負人的混子一樣。”

高大少年笑道:“沒事,等我們都成了劍仙那樣的人,你就專門做好事,我……也不做壞事,就專門欺負壞人!來,擊掌為誓!”

兩位少年一起舉起手掌,重重擊掌。

高大少年轉頭對他呼出一口氣,“香不香?”

那瘦弱少年趕緊推搡了對方一把,兩人你來我往,很快一起疼得呲牙咧嘴,最終都大笑起來。

他們一起仰頭望去,小巷狹窄,好像天大地大,隻有一條線的光亮和出路。

但是畢竟那條光線,就在兩位少年的頭頂,並且被他們看到了。

————

梳水國,宋雨燒在盛夏時分,離開山莊,去小鎮熟悉的酒樓,坐在老位置,吃了頓熱氣騰騰的火鍋。

老人得意洋洋,自言自語道:“小子,瞧見沒,這才是最辣的,以前還是照顧你口味了,劍術是你強些,這吃辣,我一個能打你好幾個陳平安。”

彩衣國,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嫗,躺在病榻上,她一隻乾枯手掌被坐在床頭的婦人輕輕握住。

已經油儘燈枯的老嫗,竭力睜開眼睛,呢喃道:“老爺,夫人,今年的酒,還沒釀呢……陳公子若是來了,便要喝不上酒了。”

婦人淚眼朦朧,輕輕俯身,小聲道:“莫怕莫怕,今年的酒水,我會親手釀造的。”

老嫗碎碎念叨,聲音已經細若蚊蠅,“還有陳公子最喜歡吃那冬筍炒肉,夫人記得給他拿大白碗盛酒,不要拿酒杯……這些本該奴婢來做的瑣碎事,隻能有勞夫人了,夫人彆忘了,彆忘了。”

————

當初崔東山離開觀湖書院後,周矩便覺得這是一個妙人。

在崔東山離開沒多久,觀湖書院以及北邊的大隋山崖書院,都有了些變化。

從書院聖人山主開始,到各位副山長,所有的君子賢人,每年都必須拿出足夠的時間,去各大王朝的書院、國子監開課講學。

而不再是聖人為君子傳道、君子為賢人授業、賢人為書院書生講學。

大驪所有版圖之內,私家學塾除外,所有城鎮、鄉野學塾,藩屬朝廷、衙門一律為那些教書匠加錢。至於加多少,各地酌情而定。已經教書授業二十年以上的,一次性獲得一筆酬勞。此後每十年遞增,皆有一筆額外賞錢。

這一天,遊手好閒的白衣少年郎,終於看完了從頭到尾的一場熱鬨,現身飄然落在了一座再無活人的富豪宅邸內。

最後他與一位丫鬟身份的妙齡少女,並肩坐著欄杆上。

少女已經被那與人偷情、事情泄露的夫人牽連,被英雄好漢的一對義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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