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 落魄山的家底(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22611 字 5個月前

好像從來沒有人在意她。

可其實誰都在意她。

在落魄山,盧白象之流,若是在外邊吃了大虧,陳平安得知之後,就他那犟脾氣,興許還要與人磨磨蹭蹭,先好好講一講道理。

可若是粉裙女童在山外被人欺負了,你看陳平安還要不要講道理?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緩緩而行,也沒去朱斂院子那邊摻和什麼。朱斂做事情,陳平安那麼一個心細如發的,都願意放心,他鄭大風一個糙漢子粗胚子,有什麼不放心的。

至於那位拜訪落魄山的冪籬美人,鄭大風看過了,也就看過了。

這就像當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光景。

秋夜月尤高。

鄭大風緩緩下山。

有些期待將來陳平安下山去與人講道理啊。

例如正陽山。還有大驪京城。

最有趣的地方,是當陳平安決定去的時候,就一定是他的道理,無論說與不說,對方不聽也得聽的時候了。

不過鄭大風也很期待落魄山之外的那些山頭,將來到底會有哪些人入駐其中。

但是最值得期待的,還是如果有一天落魄山終於開宗立派,會取一個什麼樣的名字。

之前閒聊提及這件事情,他和朱斂、魏檗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笑得很不客氣。

山上小院那邊。

朱斂與魏檗聽說過了隋景澄的詳細闡述後,多是陳平安的山水曆程和一路見聞。

魏檗收下了那根行山杖,準備由他的披雲山寄給崔東山。這比朱斂以落魄山身份寄出,要合適。

除了行山杖,隋景澄還自己親筆撰寫了一封密信,陳平安交代給她說與那位崔前輩的言語,隋景澄不願意當麵說給朱斂和魏檗。

並非信不過朱斂和魏檗,隻是她的心性使然。

這一點,她與陳平安確實很像。

魏檗又收下那封密信。

隋景澄如釋重負。

接下來在見到那位被前輩說得神乎其神的崔先生之前,她就隻需要在一位元嬰劍仙大師兄的護送下,安心在寶瓶洲“遊山玩水”了。

不過她打算在落魄山和龍泉郡先待一段時日。

反正理由很多啊,比如見一見前輩的開山大弟子裴錢,逛一逛牛角山渡口的仙家鋪子,還有魏山神的披雲山怎麼可以不去做客?這兒當年可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不需要慢慢走上一走?甚至可以先去北邊的大驪京城看一看,再乘坐長春宮渡船返回牛角山渡口,就又可以在這邊歇一歇腳。

隋景澄被一位長得粉雕玉琢可愛女童,領著去了宅子。

魏檗先去了趟披雲山,寄出行山杖和密信,然後返回朱斂院子這邊。

朱斂在緩緩踱步,思量著事情。

魏檗沒有打攪,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打個比方,山水神祇的修為,是可以用金身來直觀顯露的,修士修為,則以氣府積蓄的靈氣多寡來衡量。

那麼在魏檗看來,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魔教教主盧白象,女子劍仙隋右邊,當然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而且也都站在了藕花福地的人間巔峰,可若是隻說心境,其實都不如朱斂“圓滿無瑕”、“凝練周密”。出身於鐘鳴鼎食的頂尖富貴之家,一邊悄悄學武,一邊隨便看書,少年神童,早早參加過科舉奪魁,耐著性子編撰史書,官場沉寂幾年後,正式進入廟堂,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很快就算光耀門楣,後來轉去江湖,浪跡天涯,更是風采絕倫,嬉戲人生,還見過底層市井江湖的泥濘,最終山河覆滅之際,力挽狂瀾,重歸廟堂,投身沙場,放棄一身舉世無敵的武學,隻以儒將身份,獨木支撐起亂世格局,最終又重返江湖,從一位貴公子變成桀驁不馴的武瘋子。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朱斂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舊對什麼都興趣不大的原因,對於朱斂而言,天下還是天下,不過是一座藕花福地變做了版圖更大的浩然天下,可人心還是那些人心,變不出太多花樣來。

簡而言之,朱斂從來就沒真正提起勁來。

隋右邊會希冀著以劍修身份,真正飛升一次。

魏羨會帝王心性,野心勃勃,縱橫捭闔,試圖重新崛起,想要比一位福地君王掌握更多的兵馬和權勢。

盧白象會希望從一走新江湖起步,慢慢積攢底蘊,最終開宗立派,有朝一日脫離落魄山,自立門戶,以純粹武夫身份傲視山上神仙。

三人各有所求,在新的天下,都找到了自己的大道。

朱斂呢。

無欲無求。

朱斂的心境,其實早已大道無拘束。

說句難聽的,朱斂撕下當下那張臉皮,靠臉吃飯都能把飯吃撐。何況朱斂對於琴棋書畫從未上心,便已經如此精通。

說句好聽的,堪稱驚才絕豔的朱斂,學那隋右邊轉去修行,一樣可以境界一日千裡,破境如破竹。

朱斂回過神,停下腳步,笑了笑,“不好意思,想事情有點出神了。”

魏檗給他倒了一杯茶,朱斂落座後,輕輕擰轉瓷杯,緩緩問道:“秘密購買金身碎片一事,與崔東山聊得如何了?”

這是朱斂、魏檗和鄭大風商議出來的一樁關鍵秘事,蓮藕福地一旦成為落魄山私家產業,躋身中等福地之後,就需要大量的山水神祇,多多益善,因為人間香火,是落魄山不用開銷一顆雪花錢、卻對一座福地至關重要的一樣東西。但是金身碎片一物,與大驪朝廷直接牽扯,哪怕是魏檗來開口,都絕非好事,所以需要崔東山來權衡尺度,與寶瓶洲南方仙家山頭來做一些桌麵下的買賣,大驪朝廷哪怕洞悉此事,也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落魄山來說,這就夠了。

魏檗說道:“還在等。”

魏檗突然笑了起來,“相信那根行山杖寄出去後,你家少爺的那位學生,原先七八分氣力,會變得卯足了勁,願意花十二分精力來應付我們了。”

朱斂點點頭,“崔東山此人,我們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對於崔東山,朱斂還是十分忌憚。

因為雙方算是一路人。

朱斂絕不會因為崔東山與陳平安的那份複雜關係,而有半點掉以輕心。

再就是鄭大風那邊說了,近期將會有一位精通福地運轉規矩的人物,蒞臨落魄山。

這也是個不小的好消息。

落魄山的穀雨錢沒有多出一顆,但是此人每多說一份福地內幕,本就等於為落魄山節省一筆穀雨錢。

先前孫嘉樹親自登山。

極有誠意。

老龍城孫家願意拿出三百顆穀雨錢,隻定期收取利息,蓮藕福地的未來收益,他孫嘉樹和家族不用任何分成。

範家同樣會拿出三百顆,亦是如此。不是範氏家主,而是一個名叫範二的年輕人,會作為借錢人。

不過兩家還有許多各自不同的詳細訴求,例如孫嘉樹提出一條,落魄山在五十年之內,必須為孫家提供一位掛名供奉,遠遊境武夫,或是元嬰修士,皆可。為孫家在遭遇劫難之際出手相助一次,便可作廢。再就是孫家打算開辟出一條渡船航線,從南端老龍城一直往北,渡船以牛角山渡口而非大驪京畿之地的長春宮作為終點,這就需要魏檗和落魄山照拂一二,以及幫忙在大驪朝廷那邊稍稍打點關係。

哪怕加上這些需要雙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條件,這次孫嘉樹借錢,隻收取利息,雖說保證可以讓老龍城孫家旱澇保收。

但是如今寶瓶洲屬於天翻地覆的格局,蘊含著無數的生財機遇,孫家幾乎掏空家底,押注落魄山,絕對不屬於最佳選擇。真正的生意經,應該是讓錢生腳,與其餘幾大家族那樣,落在觀湖書院以南、老龍城以北的廣袤地帶,利滾利,錢生錢。按照如今逐漸明朗的形勢,孫氏不但同樣穩賺不賠,還可以與大驪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一旦大驪吞並一洲,這種隱性的付出,就會幫著後世孫氏子孫拓寬財路。

朱斂突然說道:“包袱齋那邊的鋪子開張後,不出意外的話,大驪新帝會主動給你送來一筆金精銅錢,或是一堆金身碎片,披雲山隻管收下便是,免得讓年輕皇帝多想,聰明人一閒下來,就喜歡生出疑心,反而不美。不過事先說好,關係歸關係,買賣歸買賣,還是我們落魄山與你披雲山低價購買。”

魏檗笑道:“當然。”

然後補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價’兩個字,就更好了。”

魏檗從隆重舉辦第二場夜遊宴,到牛角山開設自家包袱齋,除了掙點昧良心的神仙錢之外,其實……還有再掙一筆昧良心金精銅錢的用意。

既然北嶽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錢來幫助破境了,大驪朝廷豈會坐視不理?甚至可以說,如今的大驪新帝,比寶瓶洲任何一人,都要更加希望魏檗能夠順利躋身上五境!動靜越大越好!最好是方圓千裡祥瑞齊出的天大氣象。這意味著什麼?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慶賀!

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嶽山神。

可魏檗又是大驪龍興之地的山嶽神祇,屬於重中之重的存在,因為大驪京城就在魏檗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

那麼如何巧妙拉攏“前朝舊臣”魏檗,很容易成為大驪新帝的一塊心病,久而久之,雙方若無溝通,就會變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那麼就需要魏檗和披雲山,給一個台階,讓大驪朝廷可以順勢走下來,還要走得舒服,不生硬。

所以當初朱斂和鄭大風提及此事,為何魏檗稍作猶豫便答應下來?

因為當時小院在座三人,一個比一個會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猶豫了一下,“就不問我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況?”

朱斂擺擺手,“不用告訴我。可以說的,我們三人早已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不方便說的,我們三人之間也無需誰問誰答,毫無意義的事情。”

魏檗舉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斂趕緊勾肩搭背,雙手舉起茶杯,笑容諂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當不敢當。”

兩人飲儘杯中茶後,魏檗笑道:“可惜大風兄弟沒在。”

朱斂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做人這一塊,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沒有異議。

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

這個便宜是白占朱斂的。

從這老廚子身上占點便宜,下棋也好,做買賣也罷,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攪你做宵夜了。”

朱斂點了點頭,歎息一聲,“一開始的時候,我是硬氣的,這會兒我有些心虛了,以後我家少爺返回落魄山,我估摸著需要去你那邊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災樂禍,一閃而逝。

朱斂起身去開門。

那邊有個雙臂頹然下垂的黑炭丫頭,在用腦袋敲門。

應該是她沒喊醒那位騎龍巷右護法的緣故。

朱斂開了門,裴錢搖搖晃晃跨過門檻,顫聲道:“老廚子,我睡不著,與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斂關了門,笑道:“這有什麼行不行的。”

裴錢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屁股開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麼睡不著,是硬生生疼醒的,是無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以前說什麼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敵,這會兒不就應驗了?輕飄飄的被褥,蓋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斂問道:“不餓?吃頓宵夜?快得很。”

裴錢搖搖頭,病懨懨道:“麼得胃口。”

朱斂又問,“有心事?”

裴錢嗯了一聲,卻也不開口。

朱斂問道:“是欠債越來越多,心煩意亂?”

裴錢點頭,悶悶道:“老頭兒說我還有幾天才能破三境,到時候就勉強可以有一段光陰來抄書了,不過也沒幾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腳不利索,煩死個人。”

朱斂隻是聽黑炭小丫頭說話,他不插嘴。

裴錢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那隻大玉盤,“以前吧,在騎龍巷那邊總想著哪天嗖一下,師父就回家了,這會兒我又想著師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給師父知道我那麼多天沒抄書了……一生氣一發火就把我趕出師門了,咋辦?”

小丫頭皺著臉,噘著嘴,眼眶裡淚花盈盈,委屈道:“師父又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在桐葉洲一個叫大泉王朝的地兒,就不要過我一次的。老廚子你想啊,師父是什麼人,草鞋穿破爛了,都會留下來的,怎麼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會兒,我還不懂事,師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現在我懂事了,如果師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會要我了。”

朱斂輕聲問道:“是怕這個?所以一直不敢長大?”

裴錢艱難抬起手肘,抹了把臉,“怎麼能不怕嘛。長大有什麼好的嘛。”

其實關於抄書一事,朱斂對裴錢有過解釋,她肯定是聽進去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錢沒辦法說出口的,死死壓在她心底的。

朱斂大致猜得出來,卻沒有說破。

當年陳平安曾經對裴錢親口說過,他真正想要帶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個曹晴朗。

那會兒,陳平安對於性情在另外一個極端的裴錢,彆說喜歡,討厭都有,而且在她這邊,並無掩飾。

所謂的成長,在朱斂看來,不過就是更多的權衡利弊。

裴錢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她不是不懂權衡利弊,恰恰相反,飽經苦難的小孤兒,最擅長察言觀色和計算得失。

但是她跟隨了陳平安之後,發現她那些最擅長的事情,反而隻會讓她距離陳平安越來越遠。

所以她一直畏懼長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陳平安,裴錢試圖成為一個能夠獲得陳平安認可的裴錢。

其實這沒什麼不好。

因為陳平安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裴錢的慢慢長大,更願意在不同的歲月階段,傳授裴錢不同的規矩禮數和為人處世。

可是誰都沒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朱斂和裴錢進入其中後,剛好見到了那一幕。

事實上,裴錢如果隻是看到藕花福地,那位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的青衫少年郎,撐傘出現,都還好說。

問題在於最早的時候,裴錢在那條小巷的門口,看過陳平安撐傘與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畫麵。

到了浩然天下後,在崔東山的那幅光陰長卷走馬圖中,又看到了無比相似的一幅畫麵,是草鞋少年與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樣是撐傘雨幕中,並肩而行。

所以裴錢才會說,她誰都可以輸,唯獨不能輸給曹晴朗。

因為裴錢害怕那個已經長大、極其出彩的曹晴朗,會拿走事實上本該就屬於他曹晴朗的一切。

裴錢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師父會撐著傘,與曹晴朗並肩而行,就那麼漸漸遠去,陳平安再不回頭。

那麼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錢,就像回到了當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門口。

一無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見到曹晴朗的那一刻。

裴錢如墜冰窟,手腳冰涼,並且心有殺機!

但是在找機會殺了曹晴朗然後注定失去師父,與自己主動長大、一定要勝過曹晴朗之間,在陳平安身邊耳濡目染的裴錢,一走出藕花福地和桐葉傘後,當她重新站在了落魄山竹樓之前。

她選擇了後者。

朱斂小心翼翼醞釀措辭,問道:“如果你師父回到落魄山,也見到了曹晴朗,很喜歡他,你會很傷心嗎?”

裴錢想了想,“隻要最喜歡我,就很開心。如果喜歡我跟喜歡曹晴朗一樣多,就有點不開心,如果喜歡曹晴朗多過我,就……很傷心。”

朱斂笑了,說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種情況,我不敢多說什麼,你最少可以保二爭一。”

裴錢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我師父,說話有個屁用嘞。”

雖然她嘴上如此,事實上還是有些開心了。

朱斂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過練拳這麼久,欠債那麼多,還沒破三境,這就有點不合適嘍。”

裴錢重重歎息一聲,皺著那張似乎沒那麼黝黑了的小臉龐,“可不是,老頭兒也說我資質不咋的,連我師父都不如,這不是儘說些廢話哩,我能跟師父比嗎?愁死個人!”

朱斂有些心肝打顫。

自己不過是與裴錢說一句玩笑話,沒想到那老前輩更心狠手辣,這種良心給狗吃了的混賬話,還真說得出口?!

朱斂揉了揉眉心。

不太願意講話了。

純粹武夫的三境瓶頸,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說是決定武夫最終高度的最大關隘。

意義之大,無異於山巔境武夫再破大門檻,成功躋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換成一般人傳授拳法,如此驚世駭俗的破境速度,還可以解釋為是底子打得不夠牢固,一輩子不用奢望什麼最強二字,一步紙糊,步步紙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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