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1 / 2)

劍來 天蠶土豆 22257 字 4個月前

一年老一年輕兩位道人,按照當地規矩,隻能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與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位年輕道士張山峰,大開眼界。

潁陰陳氏不愧是獨占“醇儒”二字的門戶,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這才算是世間頭一等的書香門第了。

其實不是不可以雇傭馬車,去往陳氏祠堂那邊,隻不過委實是囊中羞澀,就算張山峰答應,兜裡的銀子也不答應。

好在張山峰是走慣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讓師父老人家跟著吃苦,雖說師父修為興許不高,可到底早已辟穀,其實這數百裡路程,未必有多難走,不過弟子孝心總得有吧?不過每次張山峰一回頭,師父都是一邊走,一邊小雞啄米打著盹,都讓張山峰有些佩服,師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誤睡覺。

路過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張山峰看到了一位儒衫青年,背對他們師徒二人,坐在那邊發呆。

聖一脈本該禁絕銷毀的書籍。

陳淳安收下書後,說道:“儒家門生,其實與道家修行大致路數,相差無幾,不過是換成了養育心中浩然氣。你們抱道山中,遠離人間,開辟出物我兩無塵的清淨境地。那我們讀書人,無非是‘閉門讀書即深山’,至於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彆是書齋與聖賢書籍,以及書上文字當中蘊含的道理了。不過在這其中,當然門檻還是有的,不是人人翻書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門的吐納之法,還是得有,需要君子賢人來傳授書院儒生,至於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門檻。故而許多文采飛揚的大文豪,許多飽腹詩書的老儒生,依舊無法靠讀書來延年益壽。”

張山峰覺得這個說法挺玄乎,不過仍是行禮道:“謝過先生解惑。”

陳淳安笑道:“無需處處多禮數。讀書人讀書,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了,禮數在簡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實還有張山峰那最後一個問題,陳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沒有道破。

與年輕道士想的恰恰相反,儒家從來不阻止世間有靈眾生的讀書修行。

這是禮聖訂立的規矩。

張山峰轉頭看了眼自己師父。

聖老秀才那位不是弟子的弟子,如此死仇,可老秀才依舊願意承認此人學問的不俗,看得到此人學問對當今世道的潛在功德。

逝者如是夫,不舍晝夜。

兩位久彆重逢的老人,聊著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兩位年輕人,在青石崖那邊,卻一見如故,說著雞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邊假寐的年輕儒士,正是被陳對從寶瓶洲驪珠洞天帶來婆娑洲的劉羨陽。

得知名為張山峰的年輕道士,與陳平安是一起遊曆的至交好友後,劉羨陽便十分高興,與張山峰詢問那一路的山水見聞。

一些關於寶瓶洲、大驪鐵騎和驪珠洞天的內幕,劉羨陽知道,卻不多,隻能從山水邸報上邊得知,一點一滴查找蛛絲馬跡。劉羨陽在外求學,無依無靠,必須省吃儉用,因為在潁陰陳氏,所有藏書,無論如何珍稀昂貴,皆可以任由求學之人無償翻閱,但是山水邸報卻得花錢,好在劉羨陽在這邊認識了幾位陳氏子弟和書院儒生,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過他們獲知一些彆洲天下事。

相較於當年小鎮那個陽光開朗的高大少年。

如今的劉羨陽,變得越來越沉穩收斂,讀書勤勉,治學嚴謹,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無鬆懈,越來越與醇儒陳氏的家風、山水相契合。

反觀當年那個總是在外人那邊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個劉羨陽最好的那個朋友,則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所有得。

張山峰竹筒倒豆子,說那陳平安的種種好。

對於這位趴地峰年輕道士而言,恐怕就算知道了自己其實錯過了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興許會有些遺憾,卻也未必有多傷心,更多還是會覺得師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張山峰還敢染指那天師府外姓大天師?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曉得了那場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張山峰都不會太過亂道心。

這可能也是張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貴之處。

甚至比他總覺得自家師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過當張山峰聊到了與陳平安的兩次分彆,卻是真的有些傷心。

張山峰摘下了身後背負的一把古劍,遞給身邊這位剛認識便是朋友的劉羨陽,笑容燦爛道:“這就是陳平安在青蚨坊買下的劍,劍名‘真武’。之前那顆可以變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著錢的,我欠了陳平安好些了。不過如今師父幫我在蜃澤那邊與老友討要了兩瓶水丹,以後隻要有機會,就可以送給陳平安,就當是償還利息了。”

劉羨陽緩緩拔劍出鞘,有細微裂紋,鏽跡斑斑。

他屈指一彈劍身,輕輕顫鳴,點了點頭,說道:“很重。”

張山峰疑惑道:“這把劍不算重吧?”

劉羨陽眯眼凝視著劍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細微漣漪,能夠瞧出這其中蘊含的玄機,這與劉羨陽境界高低沒關係,事實上劉羨陽在一次次夢中,置身於許多荒誕不經的古戰場遺址,見識過了無數把好劍,許多已經可以拔出來,許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斷劍,劉羨陽至今依舊無法親手提起,但是劉羨陽習慣了一一記住那些劍的古篆劍名,劍鞘樣式,劍氣流溢出來的紋路,以及仔細感受每一把劍的劍意差異。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於他一個在夢中可以無視光陰長河流逝的“外鄉今人”,很多時候竟然依舊會當“昔年古人”的出劍,當場攪爛所有劉羨陽的神識念頭,讓他不得不退出夢中,大汗淋漓,更慘的境地,是劉羨陽會當場吐血不已,隨後幾天之內,都會頭暈目眩。

故而對於劍。

劉羨陽早已是此道行家。

不談修為境界,隻說眼界之高,眼界之廣,興許比起許多北俱蘆洲的劍仙,猶有過之。

劉羨陽輕輕收劍歸鞘。

這把劍。

他從沒在夢中親眼見過。

但是那份感覺,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戰場遺址上,清晰感受過,置身其中,都會讓劉羨陽步履蹣跚,隻覺得天地變重了幾分。

至於此劍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說,興許是仿造得精妙,便帶了那麼一點“劍意”。

張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劍,再一轉頭,卻發現那個高大年輕人,似乎很傷感。

張山峰有些疑惑,為何聽聞自己家鄉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還是一個不改初心的好人,劉羨陽的傷感,會多於高興?

劉羨陽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眺望遠方,輕聲道:“你與陳平安認識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會知道,那個家夥,這輩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隻是這樣,膽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災殃。但是最早的時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間有鬼的一個人,你說怪不怪?那會兒,好像他覺得自己反正已經很努力活著了,如果還是要死,問心無愧,反正死了,說不定就會與人在彆處重逢。”

劉羨陽呢喃道:“所以你認識的陳平安,變得那麼小心謹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絕對不可以死的理由,你會覺得這種改變,有什麼不好呢?我也覺得很好,但是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會活得很累。我們認識的時候,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到底為了泥瓶巷一戶有恩於他的娘倆,做了多少的事情,付出了多少的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劉羨陽笑了笑,“我這輩子就隻見過他兩次哭鼻子,最後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時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聽到了杏花巷那邊傳來的一些風言風語,罵那泥瓶巷婦人與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我大半夜起床,沒見著他,出了門,才看到他端了條板凳坐在門外,滿臉淚水。”

“我蹲在他身邊,知道了事情經過後,我從小心就大,對於市井坊間那點醃臢事,從來沒心沒肺的,一開始還當個樂子看待來著,便笑著問他,到底有沒有這檔子好事。他當時哭得已經半點心氣都沒有了,便沒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個時候,他是真的傷透心了。這才沒繼續開他的玩笑。我不會安慰人,就隻好陪著他。最後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說,顧璨他們家的恩情,是要還一輩子都還不完的,以後再為他們娘倆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了,總不能讓人嚼舌頭說閒話,不能隻顧著自己心裡邊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顧就做了,到最後,最不好受的,隻會是顧璨和他娘親。”

劉羨陽後仰倒地,腦袋枕在雙手之上,說道:“其實我當時很想告訴他,有沒有可能,顧璨他娘親其實根本就不介意那點閒言碎語,是你陳平安自己一個人躲這兒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過到最後,這種話,我都沒說出口,因為不舍得。不舍得當下的那個陳平安,有任何的變化。我害怕說了,陳平安開竅了,對我劉羨陽就再沒那麼好了,這些都是我當時的私心,因為我當時就知道,今天對顧璨沒那麼好了,明天自然會對我劉羨陽也少一些好了。可是當我走一個洲走到這裡,這麼多年過去後,所以我現在很後悔,不該讓陳平安一直是那個陳平安,他應該多為自己想一想的,為什麼一輩子都為彆人活著?憑什麼?就憑陳平安是陳平安?”

黃昏之中,江畔石崖,清風拂麵。

今夜應該還會是那明月在天。

張山峰沉默許久,小聲問道:“什麼時候回家鄉看看?”

劉羨陽躺在那邊,閉上眼睛,“爭取早一點,最短十年吧。”

張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書上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我們修道之人,其實很難,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再回去家鄉,又能剩下什麼呢?又可以與誰炫耀什麼呢?哪怕是家族猶在,還有子孫,又能多說些什麼?”

劉羨陽說道:“我對家鄉沒什麼感情,回去不是為了像誰證明什麼,所以返回寶瓶洲,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座小鎮,第一個想要要見到的人,也不是陳平安。”

張山峰轉頭望去,“有心結?”

劉羨陽依舊閉著眼睛,微笑道:“死結唯有死解。”

劉羨陽睜開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寶瓶洲,挑一個中秋團圓夜,我劉羨陽要夢中問劍正陽山!”

張山峰輕聲問道:“不等陳平安一起?”

劉羨陽雙手環胸,大笑道:“彆忘了,一直是我劉羨陽照顧陳平安!”

不過劉羨陽也沒忘記。

其實從兩人認識第一天起,就是陳平安在那條泥瓶巷救了他劉羨陽。

張山峰沒覺得劉羨陽在說什麼大話。

因為陳平安當年多有念叨,有個叫劉羨陽的家夥,照顧他了很多,也教會他很多。

唯獨最要好朋友的兩人,關於他們少年時的相逢與離彆,陳平安一字未提。

劉羨陽突然轉頭望去東北方向。

心有所動。

劉羨陽突然說道:“我得睡會兒。”

張山峰有些無奈,跟自己師父挺像啊。

遠處。

一襲儒衫與一襲道袍,兩位老人同時感歎一聲。

尤其是火龍真人更是感傷。

因為當初那個遠遊倒懸山之前拜訪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個戰死在劍氣長城南方的北俱蘆洲劍仙。

如今北俱蘆洲得知消息後,才會有此動靜。

這是北俱蘆洲代代傳承的古老傳統。

舉洲祭劍。

劍氣衝天。

天下皆知。

————

芙蕖國那座小山頭之上,陳平安安安靜靜待了三天,既練拳也修行。

關於修道之人的吐納一事,陳平安從未如此專心致誌,盤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時辰一到,劉景龍的那座可以抵禦元嬰三次攻伐的符陣,便自行消散。

這些動靜才讓陳平安睜開眼。

先前陳平安就已經脫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換上了一襲普通青衫,陳平安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

再次像那負笈遊學的青衫讀書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淨修行,除了煉化天地靈氣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堅韌筋骨,異於常人,躋身了洞府境,便可筋骨堅重,腴瑩如青玉,道力所至,具見於此。躋身了金丹境後,更進一步,筋骨與脈絡一起,有了“金枝玉葉”的氣象,氣府內外,便有雲霞彌漫,經久不散,尤其是躋身元嬰之後,如在關鍵竅穴,開辟出人身小洞天,將那些凝練如金丹汁液的天地靈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孕育出一尊與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嬰小人兒,這便是上五境修士陽神身外身的根本,隻不過與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

這便是練氣士的根骨與資質。

所謂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承載靈氣的器物,到底有多大。

至於資質,則是走上修行之路後,可以決定練氣士能否躋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嬰的品秩有多好。練氣士修行的快慢,會出現天壤之彆的差距。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虛無縹緲,卻往往在關鍵時刻會掉鏈子,也會莫名成事。例如當初宮柳島劉老成,何等心誌堅毅,可偏偏是那情愛而生的一點心魔,就差點讓這位寶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陸舫,更是為情所困,一甲子之內,薑尚真化名的周肥,為他那般護道,依舊未能徹底打開心結。

再看薑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愛泥濘,卻半點無此心魔作祟。

皆是性情各異使然。

至於機緣一事,則苦求不得,看似隻能靠命。

當初神誥宗的賀小涼,桐葉洲太平山的黃庭,當然還有跟陳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屬於命好到不講道理的那種人。

如今陳平安煉化成功兩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與大驪五色土,營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修行一事,便快了許多。

靈氣的汲取與煉化,愈發迅速且穩固。

所以可以說,隻要陳平安願意尋求一處山清水秀的靈氣之地,哪怕留在小山頭原地不動,就這麼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實都在增長修為和境界。

因此不難理解為什麼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廝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頸,才會下山走一遭,靜極思動,才會在研習仙家術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脈絡,以免誤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許多不可逾越的關隘,極其玄妙,興許挪開一步,就是彆有洞天,興許需要神遊天地間,看似繞行千萬裡,才可以厚積薄發,靈犀一動,便一舉破開瓶頸,關隘不再是關隘。

對於一般修士來說,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關隘,被山上稱為“留人境”。

不過這種說法,在傳承有序的宗字頭仙家,從來是無稽之談。

這就是為什麼山澤野修那麼羨慕譜牒仙師的緣故。

他們要磕碰到頭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難關,對於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舉手抬掌觀手紋,條條道路,纖毫畢現。

而陳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澤野修的三境。

因為關於修行一事,好像從來沒有人給出任何具體的指點。

早先是長生橋斷且碎,聊這個,沒意義。

後來是背劍練拳,用心專一。

之前在綠鶯國龍頭渡,名為翠鳥的仙家客棧那邊,劉景龍其實有細細說過下五境修行的關鍵,不過畢竟雙方不同門不同脈,齊景龍又礙於山上規矩和忌諱,不可能探究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狀況,針對陳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說許多劉景龍的傳道解惑,對於剛剛步入練氣士三境的陳平安,還是粗略的以後事,不是當下的細致事。可即便如此,齊景龍的那些說法,依舊是當之無愧的金玉良言。

因為注定無錯。

這需要齊景龍站在山上極高處,才能夠說得明白透徹。

陳平安當然會牢牢記在心頭。

這不就喝上了劉景龍留下的那壺酒,小口慢飲,打算最少留個半壺。

煉化初一十五,還是難熬。

如今體魄傷勢遠未痊愈,所以陳平安走得愈發緩慢和小心。

不過當陳平安臨近鹿韭郡邊境的時候,有所察覺。

隻是依舊假裝不知道罷了。

處理這類被盯梢的事情,陳平安不敢說自己有多熟稔高明,但是在同齡人當中,應該不不會太多。

早一些,有書簡湖元嬰修士李芙蕖的暗中跟隨,就被陳平安察早早覺到異樣,後來與北俱蘆洲京觀城高承的相互算計,再到那第二撥割鹿山刺客。

何況當下這名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確實算不得修為多高,並且自認為隱蔽而已,不過對方耐心極好,好幾次看似機會大好的處境,都忍住沒有出手。

陳平安便由著那名刺客幫自己“護道”了。

鹿韭郡是那山上偶遇落魄書生魯敦的家鄉。

不過陳平安沒打算去他家拜訪,因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一個身邊書童不姓魯而姓周的讀書人,可能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沒有告訴陳平安真正的姓氏。

但是陳平安覺得這才是對的。

真正的與人坦誠相見,從來不隻在言語上袒露心扉。

交淺言深,隨隨便便拋卻真心,很容易自誤。

連自己都不對自己負責,如何對這個世道和他人負責,然後給予真正的善意?

可道理是這般道理,世道變得處處真心待人也有錯,終究是不太好。

陳平安在途徑小鎮卻繞行,不打算與那個刺客糾纏不休下去了。

所以在一處僻靜道路上,身形驟然消逝,出現在那個趴在蘆葦叢當中的刺客身旁,陳平安站在一株蘆葦之巔,身形隨風隨蘆葦一起飄蕩,悄無聲息,低頭望去,應該還是個少年,身穿黑袍,麵覆雪白麵具,割鹿山修士無疑。隻不過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這位割鹿山少年刺客,這一路隱匿潛行跟隨他陳平安,十分辛苦了,要麼齊景龍沒找到人,或是道理難講通,割鹿山其實出動了上五境修士來刺殺自己,要麼就是齊景龍與對方徹底講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選擇遵守另外一個更大的規矩,即便雇主不同,對一人出手三次,從此之後,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願意砸下一座金山銀山,都不會對那人展開刺殺。

若是如此。

齊景龍為何一直沒有露麵?

陳平安想了想,開口說道:“人都不見了,不著急?”

那割鹿山刺客動作僵硬,轉過頭,看著身邊那個站在蘆葦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可是直覺告訴他,逃就會死,呆在原地,還有一線生機。

他坐起身,摘下麵具,“我與那姓劉的,有過約定,隻要被你發現了行蹤,就算我刺殺失敗了,以後就要跟隨他修行,喊他師父,所以你可彆殺我。”

陳平安問道:“那他人呢?”

少年搖頭道:“他要我告訴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點回來找我們。”

少年說到這裡,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殺!”

陳平安飄然落地,率先走出蘆葦蕩,以行山杖開路。

那少年猶豫了一下,最後一咬牙,丟掉了那麵具,跟在那青衫人身後,一起走到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