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過來落座,一桌三人,師父弟子,先生學生。
崔東山彎腰伸手,拿過那壺埋在竹樓後邊的仙家酒釀,陳平安也就拿起身前酒,兩人分彆一口飲儘。
陳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問道:“什麼時候離開?”
崔東山笑道:“學生其實就沒有離開過,先生身在何方,學生便有思慮跟隨。”
深沉夜色裡,少年笑得陽光燦爛。
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以後說話彆學他。”
裴錢一頭霧水,使勁搖頭道:“師父,從來沒學過唉。”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
裴錢雙臂環胸,儘量拿出一些大師姐的氣度。
陳平安說道:“陳如初那邊,你多費心,千日防賊,最耗心神。”
落魄山距離龍泉郡城還是有些路程,雖然粉裙小丫頭早早擁有了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可以禦風無忌,但是陳如初買東西,喜歡貨比三家,十分細致,有些物件,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買到,可能需要隔個一兩天,於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錢,在郡城那邊購置了一棟宅子,是郡守衙署那邊幫忙牽線搭橋,用一個很劃算的價格,買了一處風水寶地,街坊鄰居,都是大驪京畿的富貴門戶。當時的經手人,還隻是一位名聲不顯的文秘書郎,舊太守吳鳶的輔官,如今卻是龍泉郡的父母官了,原來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
就像今天,陳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邊落腳歇息,等到明兒備齊了貨物,才能返回落魄山。
一般這種情況,離開落魄山前,陳如初都會事先將一串串鑰匙交給周米粒,或是岑鴛機。
崔東山說道:“學生做事,先生放心。大驪諜子死士,最擅長的就是一個熬字。魏檗私底下,也已經讓最北邊的山神負責盯著郡城動靜。何況暖樹丫頭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是學生舊藏之物,哪怕事出突然,大驪死士與山神都阻攔不及,單憑法袍,暖樹依舊擋得住元嬰劍修一兩劍,出劍之後,魏檗就該知曉,到時候對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便難了。”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假公濟私?”
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穩,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
粉裙丫頭的出門無憂,便需要他陳平安與崔東山和魏檗的縝密謀劃,小心布局。
但是反過來說,他和崔東山各自在外遊曆,不管在外邊經曆了什麼雲波詭譎、驚險廝殺,能夠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陳如初這個小管家的天大功勞。
曾經有過一段時日,陳平安會糾結於自己的這份算計,覺得自己是一個處處權衡利弊、計算得失、連那人心流轉都不願放過的賬房先生。
但是如今回頭再看,庸人自擾罷了,這般不隻在錢字上打轉的算計,有可取之處,也有可貴之處,沒什麼好遮掩的,更無需在自己內心深處拒絕。
總之,陳平安絕對不允許是因為自己的“想不到”,沒有“多想想”,而帶來遺憾。
到時候那種事後的憤然出手,匹夫之怒,血濺三尺,又有何益?後悔能少,遺憾能無?
如今就在自己腳下的落魄山,是他陳平安的分內事。
以後眼皮子底下的那座蓮藕福地,也會是。
先講良心,再來掙錢。
錢還是要掙的,畢竟錢是英雄膽、修行梯。
隻是先後順序不能錯。
崔東山說道:“不說先生與大師姐,朱斂,盧白象,魏羨,就憑落魄山帶給大驪王朝的這麼多額外武運,就算我要求一位元嬰供奉常年駐守龍泉郡城,都不為過。老王八蛋那邊也不會放半個屁。退一萬步說,天底下哪有隻要馬兒跑不給馬吃草的好事,我勞心勞力坐鎮南方,每天風塵仆仆,管著那麼大一攤子事情,幫著老王八蛋穩固明的、暗的七八條戰線,親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賬,我沒跟老王八蛋獅子大開口,討要一筆俸祿,已經算我厚道了。”
陳平安不置一詞。
崔東山與老國師崔瀺的“家務事”,不摻和。
裴錢直到這一刻,才知道原來暖樹小管家那邊,竟然有這麼多的彎彎繞繞,頓時有些憂心,問道:“不然以後我陪著暖樹一起出門買東西?”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一個四境武夫,出門送人頭嗎?”
裴錢哀歎一聲,一頭磕在桌麵上,砰然作響,也不抬頭,悶悶道:“麼的法子,我練拳太慢了,崔爺爺就說我是烏龜爬爬,螞蟻搬家,氣死個人。”
陳平安臉色古怪。
崔東山說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語:“這就犯愁啦?接下來大師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膽一事,更需要從長計議,還真快不起來。”
裴錢抬起頭,惱火道:“大白鵝你煩不煩?!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話?”
崔東山問道:“好聽話,能當飯吃啊?”
裴錢理直氣壯道:“能下飯!我跟米粒一起吃飯,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見著了你,飯都不想吃。”
陳平安安慰道:“急了沒用的事情,就彆急。”
裴錢立即大聲道:“師父英明!”
崔東山轉頭望向陳平安,“先生,如何,咱們落魄山的風水,與學生無關吧?”
陳平安置若罔聞,轉移話題,“我已經與南苑國先帝魏良聊過,不過新帝魏衍此人,誌向不小,所以可能需要你與魏羨打聲招呼。”
魏羨是南苑國的開國皇帝,也是藕花福地曆史上第一位大規模訪山尋仙的君王。
崔東山笑問道:“魏羨是被先生帶出藕花福地的幸運兒,恩同再造,先生發話,魏羨沒理由說不。”
陳平安搖頭道:“落魄山,大規矩之內,要給所有人遵循本心的餘地和自由。不是我陳平安刻意要當什麼道德聖賢,隻求自己問心無愧,而是不如此長久以往,就會留不住人,今天留不住盧白象,明天留不住魏羨,後天也會留不住那位種夫子。”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英明。”
裴錢怒道:“你趕緊換一種說法,彆偷學我的!”
崔東山搖頭晃腦,抖動兩隻大袖子,“嘿嘿,就不。你來打我啊,來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個姓氏。”
裴錢雙手抱住腦袋,腦闊疼。也就是師父在身邊,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不曾想師父笑著提醒道:“人家求你打,乾嘛不答應他?行走江湖,有求必應,是個好習慣。”
裴錢眼神熠熠光彩。
崔東山抬起一條胳膊,雙指並攏在身前搖晃,“大師姐,我可是會仙家術法的,吃飽喝足了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術,嘖嘖嘖,那下場,真是無法想象,美不勝收。”
裴錢一本正經道:“師父,我覺得同門之間,還是要和睦些,和氣生財。”
陳平安笑著點頭,“也有道理。”
然後陳平安說道:“早點睡,明天師父親自幫你喂拳。”
裴錢瞪大眼睛,“啊?”
她倒不是怕吃苦,裴錢是擔心喂拳之後,自己就要露餡,可憐巴巴的四境,給師父看笑話。
陳平安笑道:“心裡不著急,不是手頭不努力。什麼時候到了五境瓶頸,你就可以獨自下山遊曆去了,到時候要不要喊上李槐,你自己看著辦。當然,師父答應你的一頭小毛驢兒,肯定會有。”
裴錢躍躍欲試道:“師父,過了子時就是今天了,現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
陳平安按住她的小腦袋,輕輕推了一下,“我跟崔東山聊點正事。”
裴錢委屈道:“與種老先生聊正事,可以理解,跟大白鵝有個錘兒的正事好說的,師父,我不困,你們聊,我就聽著。”
崔東山嘖嘖道:“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這還隻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還不得上天啊。”
裴錢不肯挪窩,雙臂環胸,冷笑道:“離間師徒,小人行徑!”
崔東山說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彎曲,“小腦闊兒疼不疼?”
裴錢這才氣呼呼跑了。
片刻之後,陳平安也沒有轉頭,說道:“草叢裡有錢撿啊?”
一直在那邊探頭探腦的裴錢悻悻然站起身,“師父,方才走半路,聽著了蛐蛐叫,抓蛐蛐哩。這會兒跑啦,那我可真睡覺去了。”
等到裴錢遠去。
陳平安有些憂心,“知道有些擔心沒必要,多想無益,但是道理勸人最容易,說服自己真的難。”
崔東山輕聲道:“裴錢破境確實快了點,又吃了那麼多武運,好在有魏檗壓著氣象,驪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但是等到裴錢自己去走江湖,確實有點麻煩。”
陳平安有些感慨,緩緩道:“不過聽她講了蓮藕福地的那趟遊曆,能夠自己想到、並且講出收得住拳的那個道理,我還是有些開心。怕就怕過猶不及,處處學我,那麼將來屬於裴錢自己的江湖,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許多了。”
崔東山說道:“先學好的,再做自己,有什麼不好?先生自己這些年,難道不就是這麼走過來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沒個半點規矩記在心上,就先學會了咋咋呼呼,難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記住規矩的年代,長輩卻處處刻意與晚輩親近,板栗不舍得,重話不舍得,我覺得很不好。”
陳平安點點頭,聽進去了。
崔東山說道:“是不是也擔心曹晴朗的未來?”
陳平安歎了口氣,“當然。既不想對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畫腳,也不願曹晴朗耽誤了學業和修行。”
崔東山笑道:“不如讓種秋離開蓮藕福地的時候,帶著曹晴朗一起,讓曹晴朗與種秋一起在新的天下,遠遊求學,先從寶瓶洲開始,遠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資質真是不錯,種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陸台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遠離迂腐二字,相輔相成,說到底,還是種秋立身正,學問精粹,陸台一身學問,雜而不亂,並且願意由衷尊重種秋,曹晴朗才有此氣象。不然各執一端,曹晴朗就廢了。說到底,還是先生的功勞。”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說,很想讓曹晴朗這個名字,載入我們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會不會私心過重了?”
崔東山笑問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那邊,可曾與曹晴朗提起過此事?”
陳平安無奈道:“當然要先問過他自己的意願,當時曹晴朗就隻是傻樂嗬,使勁點頭,小雞啄米似的,讓我有一種見著了裴錢的錯覺,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虛。”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這不就成了,你情我願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覺得心裡不踏實,不妨想想以後栽培一位讀書種子的諸多費神費力?是不是會好一點?”
陳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許多。
然後陳平安想起了另外一個孩子,名叫趙樹下。
不知道如今那個少年學拳走樁如何了。
陳平安對於趙樹下,一樣很重視,隻是對於不同的晚輩,陳平安有不同的掛念和期望。
趙樹下練拳的路數,其實是最像自己的一個。
萬事不靠,隻靠勤勉。
少年心思純粹,學拳之心,習武所求,都讓陳平安很喜歡。
陳平安便與崔東山第一次提及趙樹下,當然還有那個修道胚子,少女趙鸞,以及自己極為敬佩的漁翁先生吳碩文。
崔東山緩緩說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還能夠推陳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陳平安笑道:“你自己連武夫都不是,空談,我說不過你,但是趙樹下這邊,你彆畫蛇添足。”
崔東山點頭答應下來。
有他這位學生,得閒時多看幾眼,便可以少去許多的意外。
何況他崔東山也懶得做那些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就隻做雪中送炭。
例如改善披麻宗的護山大陣,多出那兩成的威勢。
崔東山自然還是留了氣力的。
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門興亡的大事,竺泉依舊沒有仗著香火情,得寸進尺,甚至開口暗示都沒有,更不會在陳平安這邊碎碎念叨。
因為披麻宗暫時拿不出對等的香火情,或者說拿不出崔東山這位陳平安學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乾脆不說話。
若是換成是陳平安,竺泉肯定會直言不諱,哪怕與披麻宗的上宗要來神仙錢,依舊不夠結清,那老娘就先賒欠,她竺泉會欠債欠得半點不愧疚。
但陳平安是陳平安,崔東山是崔東山,哪怕他們是先生學生,都以落魄山為家。
這就是分寸。
竺泉雖說在骸骨灘,當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稱職,境界不低,於宗門而言卻又不太夠,隻能用最下乘的選擇,在青廬鎮身先士卒,硬扛京觀城的南下之勢。
但是舉洲皆知,披麻宗是一個很爽利的山上宗門,恩怨分明。
這種有口皆碑的山頭門風、修士聲譽,便是披麻宗無形中積攢下來的一大筆神仙錢。
陳平安這趟北俱蘆洲之行,從竺泉坐鎮的披麻宗,還有那座火龍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學到了許多書外道理。
陳平安又取出兩壺糯米酒釀,一人一壺。
這一次,兩人都緩緩飲酒。
有了一座初具規模的山頭,事情自然而然就會多。
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禮、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這絕不是崔東山亮出“大驪綠波亭領袖”這個台麵上身份,就能討到半點好的簡單事情。
螯魚背那邊,已經取得水殿、龍舟兩件仙家重寶的盧白象與劉重潤,已經在返程路上。所以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等他到了落魄山,元寶元來這對姐弟,就該在譜牒上記名,但比較尷尬的是,至今落魄山還沒有建造出一座祖師堂,因為許多事情,他這個落魄山山主必須到場,奠基,上梁,掛像,上頭香等等,都需要陳平安在場。
所以陳平安暫時還需要待一段時日,先等盧白象,再等朱斂從老龍城回來。
其中周米粒正式成為落魄山右護法,會不會惹來某些人心浮動,也是陳平安必須去深思的。
陳平安站起身,“我去趟騎龍巷。”
崔東山笑道:“走路去?”
陳平安說道:“裴錢那邊有龍泉劍宗頒發的劍符,我可沒有,大半夜的,就不勞煩魏檗了,剛好順便去看看崴腳的鄭大風。”
崔東山說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
兩人下山的時候,岑鴛機正好練拳上山。
陳平安與崔東山側身而立,讓出道路。
岑鴛機不言不語,拳意流淌,心無旁騖,走樁上山。
兩人繼續下山。
崔東山笑道:“這個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隻對朱斂刮目相看。”
陳平安點頭道:“說明朱斂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帶壞的落魄山歪風邪氣,就靠岑鴛機扳回一點了。要好好珍惜。”
崔東山無奈道:“若是先生鐵了心這麼想,便能夠心安些,學生也就硬著頭皮承認了。”
到了山腳,陳平安敲門,半天沒動靜,陳平安沒打算放過鄭大風,敲得震天響。
鄭大風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開了門,見到了陳平安,故作驚訝道:“山主,怎麼回家了,都不與我說一聲?幾步路,都不願意多走?看不起我這個看大門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鄭大風,今夜造訪又算怎麼回事,傷心了傷心了,睡覺去,省得山主見了我礙眼,我也糟心,萬一丟了碗飯,明天就要卷鋪蓋滾蛋,豈不是完蛋,難不成還要睡縣城大街上去?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凍,山主忍心?有事以後再說,反正我就是看大門的,沒要緊事可聊,山主自個兒先忙大事去”
鄭大風就要關上門。
這一番言語,說得行雲流水,毫無破綻。
陳平安一手按住大門,笑眯眯道:“大風兄弟,傷了腿腳,這麼大事情,我當然要問候問候。”
鄭大風渾身正氣,搖頭道:“不是大事,大老爺們,隻要第三條腿沒斷,都是小事。”
一人關門,一人按門,僵持不下。
鄭大風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這樣欺負人,那我鄭大風可就要撒潑打滾了啊。”
陳平安氣笑道:“真有事要聊。”
鄭大風問道:“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