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八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20084 字 5個月前

崔東山走出去幾步後,驟然間停步轉頭,微笑道:“鬱姐姐,以後莫要當著他人麵,丟錢看正反,來做選擇了。不敢說全部,但是絕大多數時候,你覺得是那虛無縹緲的運氣一事,實則是你境界不高,才會是運氣。運氣好與不好,不在你,卻也不在老天爺,今日在我,你還能承受,以後呢?今日隻是武夫鬱狷夫,以後卻是鬱家鬱狷夫,我家先生那句話,但請鬱姐姐日思夜思,思量複思量。”

鬱狷夫默然無言。

她當下手中那枚印章,並無邊款,唯有印文。

雁撞牆。

鬱狷夫轉頭望去。

那個白衣少年郎,正在牆頭上邊走邊打拳,咋咋呼呼的,嗓門不小,那是一套大概能算是王八拳的拳法吧。

————

苦夏劍仙正在傳授邵元王朝這撥孩子劍術。

按照劍氣長城的規矩,上了城頭,就沒有規矩了,想要自己立規矩,靠劍說話。

苦夏劍仙是外鄉人,劍術不低,卻性情溫和,加上如今自己與這撥年輕天才在劍氣長城的名聲,實在一般,自然更加不會去針對一個坐在遠處看他們練劍的白衣少年,而且那少年隻是看了他們幾眼,便很快自顧自看書,苦夏劍仙瞥了眼書名,是一部棋譜,名為《快哉亭譜》,在中土神洲尤其是邵元王朝,流傳很廣,專解死活題,其中序言有一句,更是備受推崇,“我之著法高低,需看對方棋力最大之應對著法,以強手等待強手,再以更大強手步步勝之,豈不快哉?”

苦夏劍仙笑了笑,此人應該修為境界不低,不過藏得好,連他都很難一眼看穿底細,那就不會是觀海境龍門境修士了,至於是地仙中的金丹還是元嬰,難說。

難道是想要以下棋來砸場子?這個真實年齡不太好說的“少年郎”,會不會來錯地方了?

苦夏劍仙除了傳授劍術之外,也會讓這些邵元王朝未來的棟梁之才,自己修行,去尋覓抓獲機緣。

那個文聖一脈門生的少年,耐心不錯,就坐在那邊看棋譜,不但如此,還取出了棋墩棋罐,開始獨自打譜。

在一個休息間隙,所有年輕劍修都有意無意繞開了那個白衣少年,不是怕他,也不是怕他的先生陳平安,而是怕那陳平安的大師兄。

關於左右出劍,城頭之上,他們各有默契,隻字不提,可是在劍仙孫巨源的孫府,私底下沒少說。

“大劍仙嶽青不過是隨便說了幾句文聖一脈的香火如何,

那左右便要與人分生死?劍術高些便有理?不愧是文聖一脈的高徒,劍術是真高,道理是真大。”

“嶽青大劍仙在劍氣長城這邊,戰功赫赫,經曆過多少場大戰,斬殺了多少妖物?!他左右一個隻參加一場大戰的劍仙,若是重傷了嶽青,甚至直接就打死了嶽青,那麼蠻荒天下是不是得給左右送一塊金字匾額,以表感謝?”

“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打打殺殺,大劍仙嶽青怎麼就說錯了,文聖一脈的香火凋零,可不就是自找的?也虧得文聖一脈的學問給禁絕了,虧得我們邵元王朝當年是禁絕銷毀最多最快的,真是萬幸。不然浩然天下若是被這一脈學問當家做主,那真是好玩了。小肚雞腸,興師動眾,虧得此處是地方狹窄的劍氣長城,不然還留在浩然天下,天曉得會不會依仗劍術,捅出什麼天大的簍子。”

隻不過這些年輕人義憤填膺的時候,並不清楚劍仙苦夏坐在孫巨源身邊,一張天生的苦瓜臉更加苦相了。

孫巨源以寬衣大袖,坐在廊道上,手持“酒泉”杯飲酒,笑問道:“苦夏,你覺得這些家夥是真心如此覺得,還是故意裝傻子沒話找話?”

苦夏沒有給出答案。

因為兩個答案都不是什麼好答案。

孫巨源似乎比苦夏更認命了,連生氣都懶得生氣,隻是微笑道:“烏合之眾,聒噪擾人。”

苦夏鬆了口氣。

好歹還能住在孫府。

但是孫巨源最後一番話,讓苦夏隻覺得無奈,“在浩然天下,是東西不能亂吃,話可以亂講。在我們這邊,剛好顛倒,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講。言儘於此,以後有事,彆找我幫你們求情,我孫巨源隻是個小小的玉璞境劍修,不夠人幾劍砍的,何況砍死還白搭,不落半個好,何苦來哉。我就奇怪了,邵元王朝照理說,也是個文氣不少的地兒,怎麼這幫小崽子,應該都沒少讀書,書上道理,總該吃進肚子幾個吧,吃了山珍海味,便拉出屎來填茅廁,好歹有用點,但是吃了道理也是拉出屎,自己嘴巴臭不臭,旁人嘴巴臭不臭,這也都是聞不著的啊?我事先說好,他們這些話,在我孫府裡邊說,就算了,反正我孫府的名聲,已經給你們害得爛大街了,如果再出去嚷嚷,孫府不幫忙收屍停屍的。”

苦夏劍仙現在還記得孫巨源言語最後的冷漠眼神,以及最後那句話,“畢竟我們劍氣長城是窮鄉僻壤,讀書識字更是稀罕事,出手沒個輕重,死無全屍,很難拚湊。”

苦夏劍仙開口說休息半個時辰後,朱枚便立即跑去找鬱狷夫了,要告訴她這邊來了那個崔東山,一看就是要鬨事的。

金真夢依舊獨自坐在相對角落的蒲團上,默默尋覓那些隱藏在劍氣當中的絲縷劍意。

林君璧則坐在蒲團上,為幾位劍修解答疑難。

唯獨嚴律起身,走向那個名叫崔東山的陳平安學生,躍上牆頭,轉頭看了眼棋局,笑問道:“是溪廬先生《快哉亭譜》的死活題?”

崔東山抬起頭,瞥了眼嚴律,沒有說話,低下頭,繼續獨自解題。

嚴律笑道:“你留在這邊,是想要與誰下棋?想要與君璧請教棋術?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君璧不會走來這邊的。”

崔東山頭也不抬,說道:“蔣觀澄,如果你想要跟我攀關係,好與我的大師伯混個熟臉,我也勸你趕緊滾蛋。”

蔣觀澄?

嚴律啞然失笑。

崔東山抬起頭,“怎麼,你這亞聖一脈子弟,想要與我在棋盤上文鬥,過過招?”

嚴律搖搖頭,笑容恬淡,神色從容,“你認錯人了,我嚴律雖然不是亞聖一脈子弟,但是也很清楚,亞聖一脈門生弟子,循規蹈矩,謹遵聖賢教誨,從不作無謂的意氣之爭,道理在書上在心中,不在劍上拳頭上,當然也不會在棋盤上。我不是亞聖一脈,尚且知曉此理,更何況是亞聖一脈的萬千學子,以為然?”

崔東山疑惑道:“你叫嚴律,不是那個家裡祖墳冒錯了青煙,然後有兩位長輩都曾是書院君子的蔣觀澄?你是中土嚴家子弟?”

嚴律板起臉,沉聲道:“請你慎言!”

崔東山擺擺手,一手撚子,一手持棋譜,斜眼看著那個嚴律,一本正經道:“那就不去說那個你嘴上在意、心裡半點不在意的蔣觀澄,我隻說你好了,你家老祖,就是那個每次青山神酒宴都沒有收到請帖,卻偏偏要舔著臉去蹭酒喝的嚴熙,享譽中土神洲的嚴大狗腿?!每次喝過了酒,哪怕隻能敬陪末座,跟人沒人鳥他,偏還喜歡拚了命敬酒,離開了竹海洞天,就立即擺出一副‘我不但在青山神上喝過酒,還與誰誰誰喝過,又與誰誰誰共飲’嘴臉的嚴老神仙?也虧得有個家夥不識趣,不懂酒桌規矩,不小心道破了天機,說漏了嘴,不然我估計著嚴大狗腿這麼個名號,還真流傳不起來,嚴公子,以為然?”

嚴律臉色鐵青。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言語而已,輕飄飄的,讀書人的氣量何在?為何要對我動殺心?並且問心無愧,自認殺我絕對有理,你怎麼做到的?你就不怕我膽子小,直接給你嚇死?真不怕被我大師伯把你剁成肉泥啊?還是說,因為看不出我修為高低,又忌憚我家修士境界高出天外的先生,外加你自己又是個廢物,所以才忍著,想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想啊,按照這麼個道理,再按照你們的規矩,你與我那個你們嘴中的大師伯,豈不是一類人?隻不過你嚴律是老狗腿教出來的小廢物,故而劍術在糞坑,我家大師伯劍術在天上,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區彆而已。”

嚴律咬牙切齒,雙手握拳,最終卻微微一笑。

崔東山放下棋子與棋譜,深呼吸一口氣,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笑容燦爛道:“瞅瞅,你們的道理,我也會啊,果然講你們的道理,更簡單些,也舒心些。”

崔東山擺擺手,滿臉嫌棄道:“嚴家小狗腿速速退下,趕緊回家去-舔你家老狗腿的腚兒吧,你家老祖道行高,屁股上那點殘羹冷炙,就能喂飽你。還跑來劍氣長城做什麼,跟在林君璧後邊搖尾巴啊?練劍練劍練你個錘兒的劍。也不想想咱們林大公子是誰,高風亮節,神仙中人……”

嚴律即將祭出飛劍之際。

林君璧剛好站起身,“行了,崔東山,我與你下棋便是,這點言語交鋒,不說也罷。”

崔東山一手捏鼻子,一手招呼道:“林公子快快坐下,我隻能靠你的仙氣兒,來幫忙驅散這些尿騷-味了。”

嚴律依舊想要出劍,隻是卻被苦夏劍仙以言語心聲阻攔,“左右不會為左右自己出劍,卻會為文聖一脈出劍,並且絕對不管你是誰,是什麼境界。”

嚴律臉色微白,躍下城頭,返回蒲團那邊。

與林君璧擦肩而過的時候,林君璧拍了拍嚴律的肩頭,微笑道:“有我呢,我劍術不行,棋術還湊合,對吧?”

受儘委屈與屈辱的嚴律重重點頭。

林君璧抖了抖雙袖,輕輕坐在棋盤對麵。

崔東山輕輕搓手,滿臉驚訝且豔羨道:“林公子言行舉止,如此仙氣縹緲,一定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吧?不然怎麼可以做到如此行雲流水,仙氣磅礴的?絕無可能,絕對是一種無形的天賦神通!”

林君璧笑道:“我說了,言語爭鋒無甚趣味,下棋便是。你若是再這麼無賴糾纏,就不與你下棋了。”

崔東山正襟危坐起來,“賭點什麼?”

林君璧搖頭道:“不賭,棋盤上隻分勝負。”

崔東山也搖頭,“下棋沒彩頭,有意思嗎?我就是奔著掙錢來的……”

說到這裡,崔東山轉過頭,剛剛有點棋手風範的白衣少年郎,使勁招手笑道:“鬱姐姐,這邊這邊,我要與林公子下棋了,且看我如何贏他!”

林君璧也抬起頭,隻是相較於崔東山的口無遮攔,同樣俊美皮囊神仙客的林君璧,卻是風度翩翩,朝那鬱狷夫無奈一笑。

鬱狷夫麵無表情。

朱枚忍俊不禁,親昵喊鬱狷夫為“在溪在溪”,然後哀歎道:“果然是個傻子。”

鬱狷夫心中百感交集。

果不其然,對方算準了朱枚會與自己說此事,也算準了自己會出現,而自己這位鬱家女的出現,自然會激起林君璧這種人的一絲爭勝之心,對於修道之人而言,一絲一毫的芥子念頭,也不是小事。

依舊是都在這個崔東山的算計之內啊。

鬱狷夫沒走近對弈兩人,盤腿而坐,開始就水啃烙餅,朱枚便想要去棋盤那邊湊熱鬨,卻被鬱狷夫攔下陪著閒聊。

崔東山望向鬱狷夫的背影,輕聲感慨道:“我這鬱姐姐,若是能夠多看我一眼就好了,可助我棋力暴漲,勝算更多。”

林君璧屏氣凝神不言語。

崔東山轉過頭,“小賭怡情,一顆銅錢。”

林君璧問道:“銅錢?”

“不然?一顆雪花錢,還算小賭?”

崔東山嘖嘖道:“林公子真有錢。”

林君璧笑道:“我上哪兒去給你找一顆銅錢,是了,想著輸也不多,贏了更大,畢竟贏了我一顆銅錢,比贏了一顆穀雨錢,更有說法,將來更能讓看客聽眾們記住。”

崔東山震驚道:“我這神仙難測的絕妙心思,已經藏得如此好,林公子這都猜得到?!我兜裡那顆銅錢,豈不是要有離家出走改嫁他人的莫大風險?!”

林君璧不得不承認,自己也被眼前人給惡心到了。當然比起注定已經淪為一個天大笑話的嚴律,還是好了千萬。今日對話,以後在邵元王朝,會有不少人聽說的。嚴律此後在劍氣長城練劍,還有沒有收獲,很難說了,修道之人,心有芥蒂掃不掉,又涉及更棘手的家族聲譽,最少也會害得嚴律比原本應該到手的收獲,清減幾分。

林君璧說道:“說定了,輸贏都是一顆銅錢。猜先?”

崔東山問道:“林公子棋術卓絕,就不樂意讓我三子?不想帶著一顆銅錢大勝而歸啊?”

林君璧已經伸手去棋罐,手攥棋子,無奈道:“能不能講點規矩,你我山上人,但是下棋猜先一事,還是要講一講山下規矩的吧?”

因為棋盤對麵那個少年早已屁股抬起,瞪大眼睛,豎起耳朵,林君璧倒也不是沒辦法遮掩棋子聲響,隻是對方修為高低不知,自己一旦如此作為,對方一旦是地仙境界,其實還是自己虧的。可下棋是雙防事,林君璧總不能讓苦夏劍仙幫忙盯著。

崔東山坐回原地,點點頭,病懨懨道:“算你贏了先手。林公子棋術深淺暫時不好說,棋盤之外的棋術,真是很厲害。比那個差點就要用自己道理打爛自己臉的嚴小狗腿,是要強上許多許多。”

林君璧鬆開手,重新攥起一把棋子。

厲害的是原本劣勢的林君璧,正因為他率先守規矩,也就能逼著對方哪怕是上五境修士,也得跟著守規矩,未必天下事世事可如此,可終究在這棋盤附近,便該如此。

蔣觀澄那些遠遠觀戰不靠近的年輕劍修,人人佩服不已。

猜先一事,崔東山拿出一顆小暑錢,拋了落地,看了正反麵,然後運氣不錯,猜得先手。

被朱枚拉著麵朝對弈那邊,鬱狷夫看到這一幕後,揉了揉頭,頭疼。

雙方先後落子。

林君璧神色自若,此人是以一本存世極少的古譜《小桃花泉譜》定式先行。

巧妙在可以速戰速決,精髓就在“以極有規矩,下無理先手”十個字上,隻不過經不起最頂尖國手稍稍思慮的推敲,尤其是林君璧早早看過了這本棋譜,那麼棋盤上到底誰才是先手?很顯而易見了。

林君璧落子不快不慢,對方始終落子如飛,好似勝券在握。

林君璧故意在幾次關鍵手上,藏了拙。

依舊下到了兩百三十多手,這才輸了。

一顆銅錢而已。

何況真以為自己贏了棋,會讓嚴律這種人感激涕零?

那就不是嚴律壞,而是林君璧自己蠢了。

什麼時候偌大一個嚴家的名聲清譽,需要到了靠一個邵元王朝的少年來挽救了?

林君璧隻有輸了,並且輸得毫厘之差,以自己的輸棋,儘心儘力卻遺憾落敗,嚴律才會真正感恩幾分,太多,當然也不會。嚴律這種人,說到底,虛名便是虛名,唯有實在且切身的利益,才會讓他真正心動,並且願意記住與林君璧結盟,是有賺的。

林君璧投子認輸後,笑道:“一顆銅錢,我當下身上還真沒有,放心,我到了城池那邊,自己親自與人借這顆銅錢,反正等到借到為止,到時候是我送錢上門,還是可以托人幫忙,都由勝者決定。”

崔東山輕輕呼出一口氣,凝視著勝負一線間的險峻棋局片刻,然後立即抬頭不再看,笑道:“難怪難怪,林公子肯定是偷偷看過了《小桃花泉譜》,我就說嘛,我這百試不爽的神仙開局,從來隻會讓對手剛到中盤便認輸的。”

林君璧笑了笑,不以為意。得了便宜還賣乖,不過如此。

崔東山想了想,“林公子會不會親自借錢,我總不能跟在林公子屁股後邊跟著,我終究不曾學到嚴家門風的精髓啊,但是是林公子是不是親自送錢,我倒是有個想法,若是第二局我贏了,彩頭歸我,我就破天荒拿出一點國手風範來,林公子可以不用自己登門,讓鬱姐姐送錢來即可。若是林公子贏了……怎麼可能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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