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八章 圓臉姑娘(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20422 字 4個月前

說話間,雨四摘下腰間一枚小巧玲瓏的黃綾袋子,被他手指觸碰後,立即有雲霓透出,一條墨色小蛟蜿蜒袋子表麵,一時間水霧彌漫。

雨四將黃綾袋子輕輕一抖,墨色小蛟墜地,化為一位雙眸漆黑的魁梧男子,雨四再將袋子輕輕拋給年輕人,“收好,以後這頭蛟奴會擔任你的護道人,傳你仙家術法,幫你做那桐葉洲的人上人,彆說是什麼韓氏子弟,便是苟延殘喘的昔年皇帝君主,山上地仙,見著了你,都要對你低頭哈腰,喊你一聲……對了,你叫什麼來著?”

年輕人雙手接過那袋子,神色激動,顫聲道:“主人,我叫盧檢心。檢點的點。曾經還有個哥哥,叫盧教光。”

雨四會心笑道:“教於幼正大光明,檢於心憂勤惕勵。都是好名字,你爹幫你們與家塾先生求來的吧?”

盧檢心擦了擦額頭汗水,道:“主人真是博學多才。”

雨四揮揮手,“以後跟在我身邊,多做事少說話,溜須拍馬這一套,就免了,你會死的。”

盧檢心再不敢多嘴,彎腰作揖,飛奔離去,身後跟著那條墨蛟扈從,讓年輕人既心生畏懼,又驀然膽氣十足。

雨四打算讓這個盧檢心當這州城之主,讓年輕人過一過土皇帝的舒坦日子。再讓墨蛟詳細記錄下來,將那數年間的一城風俗變遷,交給木屐觀看。

至於盧檢心為何獨獨對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天曉得。

可能是衣衫單薄的某個大冬天,瞧見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賞雪公子哥,愈發自慚形穢了。

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隻是某天偶爾相對路過,那女子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是她的那個不經意眼神,就說了一切。

這些都不奇怪,雨四也無所謂真相如何,真正讓雨四覺得好玩的地方,是先前那一刻,雨四從盧檢心的眼中心中,看到了年輕人對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仰慕,敬畏,以及那種願意豪賭一場,不惜性命的毅然決然。盧檢心分明願意以一時之快意淋漓,打殺所有心中長久不快。蠻荒天下,需要這些性情容易走極端的可憐人,越多越好。這些人,大概會成為木屐所說的那種儒家填墳人。周先生曾經笑言,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讀書人,太喜歡假道學真小人,真以為那份道貌岸然,世人睜眼瞎瞧不見,實則不然,一種是年複一年,敢怒不敢言,一種則是心心念念成為那種人,所以其實一直在自掘墳墓,那就怪不得如今有眾人來填土平墳了。

雨四突然抬起頭。

天地間有大氣象,從極遠處迅猛蔓延至此,是飛升境的大神通無疑了。

不然不可能連他雨四都在這裡都能夠清晰察覺到那股磅礴氣機。

一位雙眼猩紅的女子出現在雨四身旁,輕聲道:“公子,煩請暫時離開此地。那玉圭宗荀淵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殺,再給蕭愻追殺,跟著進入了那座海底隱匿秘境,徹底打爛了,逃無可逃,荀淵以法相出現在了東海之濱,打算將桐葉洲一分為二,極有可能會殃及此地。”

雨四搖搖頭道:“你隻需要護住我與仙藻他們便是,我倒要近距離看看,荀淵到底是怎麼分開的桐葉洲。”

王座大妖緋妃點點頭。

雨四皺眉問道:“那蕭愻呢?”

緋妃說道:“那處秘境大有古怪,好像給荀淵被暫時騙去了彆座天下。可能荀淵此次逃竄,就是打算故意引開蕭愻。”

她突然一閃而逝,片刻之後,返回原地,臉色微變,“蕭愻終於出劍了。”

雨四舉頭望去,在桐葉洲東海上空,天幕處破開一處大門,蕭愻以一劍破開彆處天幕,得以“飛升”返回浩然天下,再朝那荀淵高達萬丈的法相,落下了一道恢弘劍光,氣勢全然不輸白也在扶搖洲所遞第一劍。

那一道有那舉世無匹聲勢的劍光,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擰纏在一起。

緋妃仰頭望去,輕聲說道:“老東西死定了。”

雨四笑道:“跟你比,荀淵真不算老。”

緋妃微微一笑,然後說道:“我去為公子搶幾塊琉璃金身。”

雨四剛想要搖頭,緋妃已經一掠而去。終究是一位王座大妖,又不涉及大道根本,雨四總不能隨隨便便訓斥阻攔。

況且緋妃又以心聲言語“小心”二字。

雨四不動聲色,在這座豪門宅邸內閒庭信步。

驟然之間,雨四四周,光陰長河仿佛無緣無故凝滯。

雨四卻沒有如何驚懼,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是緋妃贈送,可以抵擋一位仙人劍修的傾力數劍而不死。

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術法或是飛劍,緋妃隻要不是隔著一洲之地,就能夠轉瞬即至。

雨四

轉頭望去一處屋脊上,一個身穿頭戴高冠、金色長袍的俊美男子,輕輕拋著那隻墨蛟瘋狂遊曳卻掙脫不出的黃綾袋子。

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微笑道:“難得有瞧見了就想要的物件,不過還是我這條小命更值錢些。”

雨四抱拳道:“見過薑宗主。”

薑尚真抬起一手,輕輕揮手道:“不像話,客氣什麼,好不容易父子重逢,喊爹就行,以後記得讓那小婢緋妃,幫你爹揉肩捶腿,就算你補上了些孝道。”

雨四啞然失笑,沉默片刻,問道:“墨蛟奴護著的那個年輕人如何了?”

薑尚真笑嘻嘻道:“他啊,魂魄與一位俊哥兒互換了,估計等下光陰長河一散,會比較懵,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個啥?”

雨四問道:“薑宗主不救一救荀淵,反而跑來這裡跟我嘮嗑?”

“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殺,遠在天邊的人又為何要救?我薑某人一旦聰明起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你們豈能預料。”

薑尚真撇撇嘴,“再說了,你這野兒子就是個小廢物,緋妃那賤婢竟然舍得將本命法袍送你,我膽子小,宰了你丟掉一把劍的買賣,不劃算,所以不能拿你如何,白撿了這件半仙兵的黃綾袋子,已經很滿意了。”

雨四默不作聲。

這件法袍,神通之一,在於“鎖劍”,比那杜懋吞劍舟更加玄妙。

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當誘餌,挨上薑尚真那號稱“一片柳葉斬仙人”的一劍。

薑尚真將那黃綾袋子收入袖裡乾坤當中,凝滯不前的光陰長河恢複正常。

雨四問道:“你為何不去找那賒月,或是豆蔻?”

一個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一個是候補之一。

關鍵是她們不像自己和?灘,並沒有一位王座大妖擔任護道人。

薑尚真微笑不語。

一處書房,一位衣衫華美的俊哥兒與一個年輕人扭打在一起,原本沒了墨蛟扈從的護衛,光憑力氣也能打死韓家小公子的盧檢心,這會兒竟是給人騎在身上飽以老拳,打得滿臉是血。“俊俏公子”躺在地上,被打得吃痛不已,心中後悔不已,早知道就應該先去找那花容月貌的臭婆姨的……而那個“盧檢心”仗著一身腱子肉的一大把氣力,滿臉淚水,眼神卻異常發狠,一邊用陌生嗓音罵人,一邊往死裡打地上那個“自己”,最後雙手使勁掐住對方脖頸。

薑尚真微笑道:“行了,緋妃姐姐,就不用躲躲藏藏了,都長得那麼好看了,為何不敢見人。”

緋妃竟是從那件雨四法袍當中“走出”,與雨四說道:“公子,隻是一種秘法幻象,大致相當於元嬰修為,薑尚真的真身並不在此。”

薑尚真點頭道:“那是當然,沒有十成十的把握,我從不出手,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莫要來殺我。這次過來就是與你們倆打聲招呼,哪天緋妃姐姐穿回了法袍,記得讓雨四公子乖乖躲在軍帳內,不然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

薑尚真最後幻象消散之際,至於腰間那枚黃綾袋子,並未隨之離去,薑尚真沒傻到這份上,先前不過是逗一逗雨四罷了,這位玉圭宗最新一位、卻也有可能是最後一位宗主的男子,有些黯然神傷,他轉頭望向東海那邊,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開始崩散,落幕之時再風景壯麗,終究有那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道理,在心間縈繞不去,讓人難受。

薑尚真喃喃道:“罵了你那麼些年的老不死,死了的時候,教人真真傷心,以後討句罵都難了啊。”

薑尚真最後隻剩下一顆頭顱尚未靈光消散,剩下的那點幻象,俯瞰著那對身份一個比一個古怪的主仆,微笑道:“新舊兩筆賬,一筆是欺負我女人,一筆是算計荀老兒,以後薑某人陪你們慢慢清算,反正就是跟你們耗上了。”

————

霜降時分。

值此節氣,陽下入地,陰氣始凝,秋燥傷津,宜外禦寒、內清熱。

於是山下就有了吃柿子的習俗,聽說可以補筋骨,入冬唇不裂。

一場小雨過後,在一棵如掛燈籠一盞盞的柿樹下,霧蒙蒙的天空,灰黑的枝丫,襯得那一粒粒鮮紅顏色,格外喜慶。

一個瞧著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微胖身材,圓乎乎的臉龐,身穿棉布衣裳,她踮起腳跟,挺直腰肢,手持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枯樹枝,將五六顆柿子打落在地,然後隨手丟了樹枝,彎腰撿起那些紅彤彤的柿子,用棉衣兜起。

最後她蹲在一塊縣界碑前,一邊啃著柿子,一邊打量著石刻碑文,正中刻著“奉官立禁,永寧縣界”,左邊還刻有一行小字,寫著國號年號。

她覺得很厲害,就這麼一塊老百姓過路都不會多看幾眼的石碑,就能把相鄰兩處地盤給敲定了。

在她家鄉那邊,便不成。沒這樣的講究,也講究不起來。打架太凶,脾氣太差,容易什麼都留不住。

到了這邊後,她一路遊曆,各國官製金銀銅錢,文房四寶小九侯,諸子百家書籍,她什麼都收集,見啥都有眼緣,反正到了一處戰後城池,越是門多的大戶人家,越是沒了門,一路逛蕩,就可以隨便撿,遍地都是,比屍體還多。吃柿子,還需要打柿子落樹,但是拾取那些據說原本能賣不少錢的玩意兒,容易多了。

如今這座桐葉洲,北邊的世道,其實不如南邊安穩。

桐葉洲仙家山頭,是浩然天下九洲裡邊,相對最不多如牛毛的一個,多是些大山頭,相對而言。其實在任何一個疆域廣袤的大洲版圖上,肉眼凡胎的山下俗子,想要入山訪仙,還是很難尋見,不比瞧見皇帝老爺簡單,當然也有那被山水陣法鬼打牆的可憐漢。

如今桐葉洲越是窮鄉僻壤、越靈氣稀薄的山水,到了亂世,反而越不招災殃。許多偏居一隅的小國,哪怕有幾位所謂的山上神仙,還算消息靈通,也早早恨不得帶著一座山頭祖師堂一起跑路,哪裡顧得上他人。上了山修了道,該斷的早斷了,一個個輕舉遠遊,餐霞飲瀣,哪來那麼多的牽掛。

如果不是她比較喜歡遠遊,又不貪那軍帳戰功、天材地寶和風水寶地,說不定這永寧縣的人,得過個好幾十年,才能遇到她這樣的外鄉存在。

是來自很遠的外鄉,卻不是什麼外鄉人。

她吃過了柿子,撿起一根樹枝,站起身,背靠界碑,翹起腿,輕輕刮掉鞋底板的泥垢。

先前在那縣城文廟外,大概因為是霜降時分的緣故,有官員帶著一幫儒生,在吟誦祝詞,或耕或織,免風免雨。宜爾子孫,實我倉庾……

反正她都聽不懂,隻學了些浩然天下的大雅言,此外桐葉洲雅言不會說,聽不來,各國官話、方言更是半點不知,隻是瞧著那幫讀了書當上官和尚未當上官的,湊一堆,為民請命做些事,挺像一回事的。隻是那個穿官服的,是不是過於肥頭大耳了些,紅光滿臉,連脖子都快瞧不見了。讀書人難道不都該是周先生那般清清瘦瘦?

有一群騎竹馬嬉戲而過的孩子,玩那抬轎子娶媳婦的過家家去了。

先前瞧見了那個站在石頭旁的女子,孩子們至多瞥了幾眼,誰也沒搭理她,小婆娘瞧著麵生,又不俊俏。

她繼續獨自遊曆。

循著靈氣運轉的蛛絲馬跡,總算瞧見了一處仙家門派,是個小門戶,在這桐葉洲不算多見。

不過山上修道之人,好像出門了,她便沒去登門拜訪,最後在數百裡之外,兩座山頭之間,山霧茫茫,如溪澗緩緩流淌,在那山峰之間,有那仙家練氣士們,布置了一道術法大網,是要捕獲一種鳥雀,宛如山下捕魚,驅逐魚入網,有幾位禦風的練氣士身形,不斷驚嚇鳥群,一些個尚未能夠禦風的下五境修士,便在山中不斷長掠飛奔,發出動靜,故意驚起飛鳥。

棉衣女子坐在一處低矮山頭的樹枝上,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

好像蠻荒天下到了桐葉洲之後,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不斷有驚鳥飛掠,然後一頭撞入大網。

隻是不曉得那些原本視山下君王為傀儡的山上神仙,等到死到臨頭,會不會轉去羨慕她當下眼中這些境界不高的半山腰螻蟻。

應該顧不上吧,生死一瞬間,哪怕是那些所謂的得道之人,估摸著也會腦子一團漿糊?

她突然想要找個能聊天的,不奢望會說蠻荒天下的話語,好歹是會那中土神洲大雅言的,如今不太容易找見,小地方的城隍廟,山水神祠,都沒用,肯定隻會桐葉洲的一洲雅言。可惜那些書院儒生,要麼戰死沙場,要麼剩下點,也都退去玉圭宗和桐葉宗兩處了,大王朝的五嶽山君,肯定都死了,商家子弟更是滑不溜秋,掙錢避難功夫都太厲害,很難抓到。

至於上五境修士,她先前倒是有幸見過一個,是個躲在深山老林、也未開宗立派的,大概就是所謂浩然天下所謂的隱士了,她當時遇見了,沒理睬,主要是懶得動手,因為先前去一座不大不小的仙家府邸,有那金丹、元嬰地仙坐鎮,聊得不太愉快,被她一拳一個,打死了。不差了,剛上岸那會兒,還有個她忘了問名字的玉璞境,不也是一拳打死。

有數位下五境練氣士的年輕男女,在她視野中緩緩下山,有那女仙師手捧剛剛摘下的菊花,霜降殺百花,唯此草盛茂。

棉衣女子雙手撐在樹枝上,對那些女仙師沒什麼興趣,更多是打量那些菊花,思緒飄遠了,聽說浩然天下有個地方,叫百花福地。而百花神主當中,好像此花神位很高。它雅稱極多,而且都很動聽,霜蕊,笑靨金,至於日精、周盈的說法,就怪了些。棉衣女子比較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早年在家鄉的修行路上,就一直覺得浩然天下,有趣的事情太多,所以一定要來這邊走走瞧瞧,至於打打殺殺的,對她而言,意思不大。

她先前之所以在蠻荒天下“從天上返回人間”,再來這桐葉洲,還是因為那頭王座大妖荷花庵主,給董三更出劍斬殺了的緣故,畢竟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與荷花庵主算是個鄰居,當然說是鄰居,其實離得極遠。蠻荒天下,有那三月懸空,可明月與明月之間,隻是相互間瞧著近罷了。偶爾隻有那個叫曜甲的,會來她家中串個門。

那些男女行走山間,有人說那月夜秋雲沒落水,火燒寒澗鬆為燼,然後多有旁人的詩詞唱和,有些是書上的,有些是自家肚子裡的墨水。

棉衣女子什麼也聽不懂,就有些煩,擱以前也就忍了,一路跋山涉水,她都是個過客,隻是剛想著要找人聊天來著,她就有些惱火,一惱火就習慣性伸出雙手,一拍臉頰,動靜不小,惹來了那些耳目靈光的年輕仙師,有些人眼神不善,有將她視為蟊賊之流的,也有嫌棄她長得不好看的?還有那看她如那投網飛鳥差不多的,最惹她嫌。

隻是當她最後瞧見了一個圓臉小姑娘瞪大眼睛,十分好奇的模樣,棉衣女子便咧嘴一笑,心情大好,言語不通,她就抬臂招手,算是跟那個小姑娘打招呼了。

小姑娘趕緊使勁朝那陌生姐姐揮手示意,然後在師兄師姐們朝她看來的時候,立即雙手負後,抬頭看天。

看得棉衣女子笑眯起眼,圓臉的姑娘,就是最可愛。

那一行人最終沒說什麼,更不知道在鬼門關打了個轉兒,回山去了。

棉衣女子依舊雙手撐在樹枝上,笑道:“你就是薑尚真?”

一位男子站在一處樹梢上,笑著點頭道:“賒月姑娘圓圓臉,好看極了。所以我改了主意。”

棉衣女子依舊眺望遠方,說道:“我也不是你想殺就能殺的啊。”

薑尚真坐在她身旁,陪著她一起等著月色來到人間,問道:“可曾見過陳平安?”

她想了想,“見過一眼,長得不如你好看。”

薑尚真哈哈笑道:“沒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