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章 下宗(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36037 字 5個月前

不低,是相對於一般的純粹武夫,不高,是相較於師父的落魄山。

無論是前輩朱斂,種秋,盧白象,魏羨,還是同齡人的裴錢,岑鴛機,元寶元來他們,趙樹下這麼多年的武學之路,都顯得極為平常,毫無懸念的資質墊底。

尤其是麵對同為師父嫡傳弟子的大宗師裴錢,趙樹下難免自慚形穢。

教拳不喂拳,等於白忙活。

切磋一場,隻不過裴錢出手極有分寸,不管是拳頭,還是肘擊,腳踹,即便點到即止,看似蜻蜓點水,可裴錢再壓境,還是讓趙樹下沒少吃苦頭。

等到裴錢收拳停步,趙樹下臉色微白,手臂顫抖,搖搖欲墜。

雙方各自後退一步,抱拳相向。

裴錢輕聲說道:“趙師弟,你的拳腳有點死板了,遞拳之人敢死,可是拳意不活,終究差了點意思。”

畢竟是同門,所以裴錢說話,還是很克製了,措辭謹慎,免得傷了這個師弟的自尊心。

趙樹下又不是什麼笨人,其實知道這個裴師姐的良苦用心。

裴錢給他喂拳,就是浪費她的時間。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趙師弟,你的拳意氣象,其實很好,得了個‘正’字之意,再接再厲。”

趙樹下的六步走樁,早已走得爐火純青。

但是武夫問拳,終究不等於比拚拳法樁架,所以趙樹下即便是跟同境武夫打擂台,也遠遠算不得什麼優勢。

與人越境問拳,就更是奢望了。

但是裴錢百思不得其解,為何師父好像故意不傳授趙樹下一些高明拳法?

柴蕪今天喝完兩碗酒,將兩隻白碗疊放在桌上,小姑娘打了個酒嗝,開始修行,繼續煉化那把名為“薪火”的飛劍。

之前山主親自傳授給她一道煉物仙訣,但是學問太高深了,字數還多,而且都是些沒聽過的生僻詞彙,她就像喝高了,頭暈……

最後山主就讓那個贈送飛劍的小陌先生,過來跟自己聊天,聊了一會兒,她就大致聽明白了,隻需要用點心,將那口氣,像蛛網一樣散開,大不了就是分心同時走七八條路,就成了,反正那些路線,小陌先生都說得真切,有人幫忙指路,柴蕪隻需要照做就行了,跟在香燭鋪子跟老師傅學折紙沒啥兩樣。

陳平安坐在張嘉貞的賬房內。

納蘭玉牒在這邊幫忙打雜,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一手翻動賬本,一手小算盤打得劈裡啪啦。

從韋文龍,到張嘉貞,再到納蘭玉牒,隻說賬房先生,落魄山確實人才輩出,都沒有什麼青黃不接的憂慮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無奈,先前傳授小姑娘煉物之法,反複說了兩遍口訣。

一問一答。

聽明白了嗎?

聽不懂。

記住內容了嗎?

記不住。

最後陳平安隻能搬救兵,喊來小陌幫忙為小姑娘傳道。

陳平安坐在一旁,看著小陌與柴蕪的一個問話一個點頭,山主又被震驚得隻能默默喝酒,壓壓驚。

終於懂了。

隻有修道天才與修道天才,才能聊。

就像早年寧姚教陳平安拳法,不同的立場,一樣的無奈。

納蘭玉牒好奇問道:“隱官大人,中嶽那邊的檀木很占地方啊,這也就罷了,畢竟檀木值錢,可是采石場和河床出產的石砂兩物,又重又占地方,價格也很難上去,風鳶是條跨洲渡船唉,從寶瓶洲中部一路運到桐葉洲,成本太高了,咱們會不會虧錢啊。為何不讓比較短途的翻墨渡船做這筆買賣?”

陳平安笑了笑,轉頭望向張嘉貞,“嘉貞,你幫玉牒解釋一下緣由。”

張嘉貞說道:“如今桐葉洲各國百廢待興,什麼都缺,但是最迫在眉睫的,肯定不是那些清供雅玩,古董字畫,而是一國京城的土木重建,所以我們掙的不是當下錢,而是一筆未來錢,此外我們要是跟那些皇帝君王處好關係了,建立起長久的商貿往來,做好鋪墊,這對風鳶渡船來說,就不愁未來沒有掙大錢的機會,再者我們甚至可以現在就以一個極低的價格,從各國將相公卿手中,大肆購置那些寶瓶洲和北俱蘆洲願意高價入手的‘無用之物’,故而風鳶渡船的一南一北,是各有傾斜的,玉牒,你要是將這些因素計算在內,就會發現隱官大人和崔宗主的這筆中嶽買賣,不但劃算,而且極其掙錢了。”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此理。買賣一事,真金白銀當然重要,但是同時也需要明白一個道理,在賬簿外邊見大錢。”

納蘭玉牒聽得眼神熠熠,“學到了學到了!”

陳平安笑道:“再就是桐葉洲山下缺金銀,山上缺神仙錢,所以下宗少不了要用借錢一事掙人情。”

納蘭玉牒問道:“放高利貸?誰敢不還錢,就讓米大劍仙找上門去砍人剁手?!”

張嘉貞其實也想知道答案,因為如今不少彆洲勢力,就都在桐葉洲那邊做這種事情,是一樁堪稱暴利的生意。

陳平安搖搖頭,“彆人都這麼做,我們不這麼做。”

納蘭玉牒想了想,憂心忡忡道:“樹大招風呢,會不會惹來仇視和被孤立啊?”

陳平安笑道:“所以需要米大劍仙坐鎮下宗嘛。”

張嘉貞突然站起身,正衣襟,與隱官大人默默抱拳。

一國君主與山上神仙借了高利貸,到時候如何償還?自然是均攤到百姓頭上。

陳平安朝張嘉貞虛按兩下,然後開始翻閱賬本,“我們繼續各忙各的。”

自家藕花福地的一些出產,比如狐國的符籙美人,因為如今狐國三方勢力之間再無血腥廝殺,都是一些壽終正寢的老狐,兵解離世後的遺蛻,數量稀少,但是品秩高出不少。

而且崔東山在信上說起一事,機緣巧合之下,被他找到了三位桐葉洲玉芝崗的淑儀樓修士,年紀不大,都是百來歲,當初玉芝崗宗門覆滅之時,三人剛好在外遊曆,得以僥幸逃過一劫,使得淑儀樓冠絕一洲的符籙美人,沒有就此香火斷絕。雖說這三位弟子的手藝,比起那兩位淑儀樓道侶師尊的丹青聖手,要遜色不少,但是問題不大,三位淑儀樓弟子隻需要繪製美人,他崔東山和老廚子,都可以完成最後的“點睛之筆”。

此外隻說采購家鄉小鎮民窯燒造的瓷器,還有還需要去彩衣國洽淡的鬥雞杯、地衣等物,具體的數量比例,就需要根據後續的售賣情況,進行一次次的細微調整,比如有些貨物的利潤高,但是占地大,或是容易壓貨囤積,對這些相對瑣碎的細節,陳平安門兒清。

畢竟關於此事,倒懸山春幡齋的賬房裡邊,個個是行家裡手,就連桌子靠門的米大劍仙,避暑行宮的扛把子,都不算門外漢。

做生意,其實就是翻山與蹚水兩事,所謂翻山越嶺,無非是打破當地商貿壁壘,再試探一條條流水財路的深淺。

還有桐葉洲那些四處流散的孤本善本書籍,陳平安在驅山渡那邊就已經見識過了,還有不少昔年被譽為一片千金的名貴官窯,跟那些書籍是差不多的下場,都是一麻袋一麻袋售賣,各大渡口,隨處堆積,鋪子都不稀罕還價。不過這樣的撿漏機會,最多再過一二十年,想必就會逐漸消失,重新變成那個亂世黃金盛世古董的說法。

這天清晨時分,一輪紅日躍出海麵。

風來水麵,坐看雲起。

懶散二字,立身之賊。

趙樹下在屋內六步走樁,突然響起敲門聲,開門一看,是師父。

陳平安笑道:“走,陪我一起走樁。”

師徒一起去往船頭那邊,陳平安笑道:“這麼多年,除了撼山拳,也沒教你更多拳招,今天補上。”

陳平安今天教了張山峰自創的那套拳法。

趙樹下依舊是有樣學樣,可惜學了個形似神不似。

陳平安就幫忙查漏補缺,趙樹下神色愧疚,輕聲道:“師父,我資質差,給你丟臉了。”

也就是在落魄山,不然擱在任何一個山上仙府或是江湖門派,肯定少不了幾句碎嘴閒話,或是玩味視線。

在落魄山這邊,沒有誰在背後嚼舌頭,因為都是……當麵說的,比如陳靈均和白玄,每次見了麵,喜歡摔袖子劈啪作響的青衣小童,就會老氣橫秋告誡幾句,樹下啊,練拳一事不可懈怠啊,你瞧瞧咱們裴錢,那境界嗖嗖嗖的,無妨,我今兒傳你幾手絕世拳法,蜈蚣蹦曉得不,看好了……至於白玄,趙樹下每次路過那個行亭攤子,白玄都要招呼他進去落座喝茶,被拉著閒扯幾句,樹下啊,你跟某人作為同門,你竟然打不過一個娘們,讓我很失望啊,彆愣著啊,喝茶喝茶,我這茶水,與隱官大人在家鄉那邊的鋪子酒水,有異曲同工之妙,喝了可以漲境界的……

其實被陳靈均和白玄兩位大爺這麼一鬨,這讓趙樹下反而心裡好受很多,平時練拳反而不那麼著急了。

陳平安氣笑道:“說什麼混賬話。”

重重拍了拍趙樹下的肩膀,“你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習武天賦,但是一定要相信師父收徒弟的眼光。”

采芝山的花朝渡。

風鳶渡船在此停泊。

無巧不成書,山君範峻茂和山神王眷的待客之地,就是那座涼亭。

陳平安帶著小陌,還有陳靈均和賈老神仙,在這邊落腳。

大驪舊南嶽,曾經是貨真價實地積土成山而成,如今的新南嶽,亦是如出一轍。

由大驪王朝牽頭,南嶽舊址周邊十數個大小國家,合力促成此事,畢竟需要一座大嶽,幫著穩定一洲南方的山河氣運。

浩然天下自古有一條“改京城不改五嶽”的不成文講究。

一洲即一國的大驪王朝,失去了半壁山河後,取了個折中的法子,一洲五嶽依舊,在誰的國境內,就誰去祭祀。

所以如今的南嶽範峻茂,就成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脫離大驪宋氏管轄的大嶽山君。

用範峻茂的說法,就是一個字,爽!

一場大戰過後,其實整座南嶽都給打沒了一半,再被搬空一半,而南嶽數座儲君之山中,也隻有采芝山得以僥幸保全大半,作為妖族大軍臨時設置的仙家渡口之一,如此一來,采芝山作為整個寶瓶洲南方為數不多的大山,愈發顯得一山之下萬山之上。

涼亭那邊,一身墨綠長袍的範峻茂盤腿而坐,見著了陳平安一行人,也隻是抬手抱拳,意思一下。

采芝山的山神王眷,卻是頭戴冠冕、紫衣象簡的華貴裝束,冠冕之上綴寶珠,大如青梅,一看就是件山上至寶。

一般人若是不知真相,第一眼瞧見了這兩位,肯定會誤以為王眷才是大嶽山君,而範峻茂就隻是個祠廟的女子神侍。

王眷也參加了正陽山的那場觀禮,下榻於撥雲峰,當時一洲山神齊聚,與鄰近一峰的水神酒宴,遙遙對峙。

當時正陽山祖山那邊,傳信飛劍如花開,王眷就收到了陳平安的一封密信,還得到了一枚篆刻“峻青雨相”的玉牌,轉交給範山君。

得到密信末尾的“提醒”,王眷就火速離開了正陽山。

範峻茂背靠欄杆,開門見山道:“說吧,怎麼償還這筆恩情。”

陳平安笑道:“真不是討債來了,就隻是敘舊,大不了以後渡船路過渡口,你這個山君與王山神,多多照拂就是了。”

範峻茂說道:“少來這套,你不登門找我,我也會找你,終歸得有個章程,不然以後就咱倆彆敘舊了,難道見著你,就先給恩公磕個頭?再說我可不想分心‘照拂’一條渡船百年千年,沒個儘頭的混賬事。”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南嶽各路神靈轄境內的一切天材地寶,隻要是可以兜售、並且願意買賣的,我落魄山得分一份,最少三成,而且必須價格公道,以最低的市價入手。”

範峻茂大手一揮,“就這麼說定了,喝酒就算了,留在下次我那山上的夜遊宴,管夠。”

一旦範峻茂躋身玉璞境一事。

就得按例舉辦夜遊宴。

陳平安笑道:“還有一事相求,我想要與王山神求-購采芝山的幽壤,約莫三千斤,當然多多益善,價格好商量。”

采芝山的幽壤,是萬年土的一種,在寶瓶洲極負盛名,是英靈陰物開辟道場小天地的根本奠基之物。

故而王眷的金身神主撤離采芝山之時,大驪王朝專門幫忙將所有幽壤搬遷一空,絕不留給妖族大軍。

範峻茂又要大手一揮。

王眷趕緊以心聲提醒道:“範山君,采芝山的幽壤,大驪宋氏前些年陸陸續續,已經拿走大半,如今所剩不多了,我這邊隻有兩萬斤,範山君是清楚的,這幽壤若是少於萬斤規模,就不成氣候了,極難培育出新土,反而可能會年年遞減。”

範峻茂猶豫了一下,還是大手一揮,與陳平安說道:“我那邊還有一萬斤,都拿去,沒什麼價格不價格的,幽壤再珍貴,都比不上那塊玉牌。”

此物正是讓範峻茂重新火速躋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機所在。

王眷先前返回采芝山,立即上供了一萬斤幽壤給南嶽。

其實前些年,這位采芝山的儲君山神挺尷尬的,因為一場大戰過後,南嶽都被徹底打沒了,就有了個大儲君小山嶽的格局,這讓王眷的金身品秩重返元嬰境後,都沒敢舉辦夜遊宴,不然提升躋身品秩一事,對於一座大嶽儲君山頭而言,能算小事?

隻能等著山君範峻茂的恢複境界,再一起辦夜遊宴了。

所幸範山君馬上就可以重返玉璞。

陳平安再看淡修士境界一事,也不由得羨慕幾分,這些地位顯赫的五嶽神靈,真是不用如何修行。

範峻茂都不給陳平安說些客套話的機會,問道:“你跟魏檗是穿一條褲子的,所以我也有一事求你,請北嶽那邊送些熟門熟路的管事婢女過來南嶽,我那場夜遊宴,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不能辦得太差了,這種事情,就數北嶽經驗最豐富,是一洲公認的,陳平安,這種事情,總不至於為難吧?”

還真不是範峻茂開玩笑,仙家慶典一事,最為麻煩,譜牒仙師和山水神靈、還有將相公卿的座位安排,下榻之地,酒水蔬果,亂七八糟一大堆瑣碎事。

陳平安笑著點頭答應下來,“這種事情,半點不為難,我們魏山君是一等一的行家裡手。”

範峻茂看了眼那個穿得花裡花俏的目盲老道士,轉頭對采芝山山神說道:“以後你與這位風鳶渡船的二管事,多多往來。”

王眷笑著點頭。

至於範山君今天送出去的一萬斤幽壤,問題不大,等到南嶽舉辦夜遊宴慶典,采芝山這邊再送出去一萬斤就是了。

隨後範峻茂拗著性子,陪著陳平安他們一起登山遊覽風景。

賈老神仙與山神王眷相談甚歡。

老龍城遺址,重建一事,如火如荼,隨處可見的大興土木,塵土飛揚。

陳平安與孫嘉樹和董水井,相約在大海之濱。

除了小陌,還有難得現身渡船之外的米大劍仙。

聊完了正事,當然是老規矩,拉他們入夥,一起跨洲掙錢。

這裡曾經有一處荷花浦。

這是米裕在浩然天下第一次踏足陸地處,第一眼所見風景,尤其記憶深刻。

米裕就試探性問道:“能不能重新種上十裡荷花?”

孫嘉樹點頭說可以,隻是一聽神仙錢數目,米裕大吃一驚,要遠遠過於自己的預估,一下子就沒了與隱官大人借錢的念頭。

孫嘉樹笑著解釋道:“海上植荷,不比尋常,荷花又是仙家種,維護起來,花錢更多。”

以前都是苻家帶頭,其餘幾個家族共同出錢,也就是個花錢掙臉的門麵事。

米裕歎了口氣,錢是英雄膽,自己兜裡還真沒幾個神仙錢,就彆打腫臉充胖子了。

陳平安笑道:“這筆錢,我們落魄山來出好了。”

米裕有些難為情,立即以心聲說道:“隱官大人,彆了,我就是隨口一說,千萬彆花這個冤枉錢。”

孫嘉樹點頭笑道:“買荷種荷兩事,可以由米劍仙出錢,之後養護一事,就讓新老龍城幾個大姓負責,我去幫忙找人商議此事,相信不會有什麼異議。”

劍氣長城的米攔腰,要在這邊種植荷花,重建仙跡,老龍城除了苻家之外的那些個牆頭草,誰敢說個不字。

到時候老龍城這邊估計還得立碑撰錄此事,植荷人,米裕。

孫嘉樹知道陳山主的用心。

一舉兩得,讓自家的次席供奉米裕遂願,同時也算幫了孫家一個不大不小的忙。

如今幾個大家族之間,各有靠山,不同於以往的苻家一家獨大,都跟大驪朝廷的官場攀附上了關係,故而相互間的勾心鬥角,愈演愈烈,由孫嘉樹提出此事,可以幫自己家族省去許多麻煩。

道理再簡單不過,如今孫家的山上盟友,是那座落魄山,你們自己掂量掂量。

前些年,與落魄山的合夥買賣,孫家始終藏掖,如今不用了。

一條渡船,跨洲泛海。

兩洲之間的廣袤大海,皆是戰場遺址。

一路離開陸地數千裡的海麵之上,時不時都會有修士,施展辟水術法,入海打撈法寶。

此事之前被大驪王朝禁絕,朝廷專門派遣一撥隨軍修士和青烏先生,在此尋覓海中遺落寶物,任何收獲,都必須收繳宋氏國庫。

前不久才剛剛解禁,寶瓶洲和桐葉洲兩洲修士,浩浩蕩蕩數百人之多,聞風而動,蜂擁而來,更有不少消息靈通的,早就在老龍城遺址那邊趴窩了,雖說注定撿不著大漏,畢竟已經被大驪修士反複搜刮了幾遍,可是大驪開禁後,不乏有人已經發了一筆橫財,老龍城幾大姓氏專門有修士購買這類寶物,隨便轉手一賣,就掙了個盆滿缽盈。

米裕下意識轉頭看了眼身邊的隱官大人。

這種勾當的真正宗師,就站在自己身邊呢。

下邊那些碰運氣撿破爛的練氣士,得認個祖師爺,若是先來這邊敬個香,說不定真會有些意外收獲。

隱官大人立即斜眼看來,米劍仙悻悻然。

海上有幾個修士身影,瞧見了那條風鳶渡船,就急匆匆禦風趕來,是一撥桐葉洲修士,在這邊還真掙著了錢,就想要搭船南歸家鄉,不然禦風跨海,太過辛苦,意外還多。

修士開口說話,卻是寶瓶洲雅言,也就是大驪官話。

沒辦法,今時不同往日了,要是不會說這大驪官話,在老龍城這邊根本混不開。

一聽說是落魄山的私家渡船。

二話不說,得罪,告辭。

陳靈均瞧見這一幕後,捧腹大笑,哎呦喂,笑得大爺肚子疼了。

人的名樹的影。

一個喜歡拆人家祖師堂的山上門派,美其名曰觀禮道賀,實則是一場氣勢淩人的問劍。

寶瓶洲獨一份的,與那北俱蘆洲真心沒啥兩樣了。

問劍彆家宗門,這在寶瓶洲曆史上,好像是首例。

這大海之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還搭船?主動上賊船入匪窩不是?小心有命登船,沒命下船。

這讓毫無用武之力的賈老神仙,既欣慰又遺憾,欣慰的是,自家山門的威名遠播,遺憾的是,對方都未領教自己的待客之道。

風鳶渡船已經可以依稀看到桐葉洲陸地的輪廓。

很快在一天夜色中,渡船來到位於一洲北方的清境山渡口,陳平安帶著裴錢一行人,登山拜訪天闕峰青虎宮。

先前祖師堂都搬遷去了寶瓶洲,老元嬰陸雍更是成為了大驪王朝的二等供奉,傳說跟大驪藩王宋睦,更是關係不淺,有份私誼。

上次陳平安送了一方底款是清境的印章,同行的玉圭宗的薑老宗主,落魄山的周首席,也送了老神仙一句話。

“桐葉洲有個陸雍,等於讓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門。”

在那之後,陸雍就挑了個好時辰,消耗了一份清境山的山水氣運,最終運道相當不錯,成功煉出兩爐子的坐忘丹,一股腦兒送給了葉芸芸的蒲山雲草堂,老真人破例沒有藏私,不曾按照老規矩,偷偷昧掉兩三粒。

其實葉芸芸那邊,按照預期,能夠花重金買到一爐,就已經算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結果白送了兩爐,並且是青虎宮一位宮主嫡傳弟子,親自送到了蒲扇雲草堂,一向不太喜歡待人接物的葉芸芸,親自待客,這位女子止境武夫,想要按照事先跟那位曹仙師的約定,以山上的市價購買這兩爐子價值連城的“羽衣丸”。

不料那位青虎宮的金丹道人,執意不收錢,也不管這位被譽為黃衣芸的女子宗師,是什麼止境武夫,道士隻是咬定一事,要麼蒲山草堂白拿,要麼自己就帶回了。

反正自家青虎宮的坐忘丹,還真不愁賣。

當得起“天下獨一份”的說法,可遇不可求,此丹極難煉成,因為除了青虎宮那門密不外傳的師承煉丹秘術,還有至關重要的一味煉丹材料,正是清境山獨有的山水靈氣,所以是昔年一洲地仙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不然也無法成為桐葉洲祖師堂的“禦用”賞賜之物。

陸雍早年每次煉丹成功,都會故意偷偷“克扣”下一兩顆,白送給太平山,反正被那些宗門預定的一爐子丹藥,丹藥顆數曆來是沒個定數的。

賣給一洲各大宗門,那是圖錢,外加掙份香火情。

白送給太平山,那是仰慕老天君和山主的俠義之風。

而因為一樁陳年恩怨,使得陸雍公認是一洲修士當中,最反感江湖武夫的一位陸地神仙。

所以葉芸芸才會那麼意外。

陳平安今天與老神仙一番敘舊過後,破天荒有些難為情,“陸老哥,我可能需要與你預定一爐坐忘丹了,十年之內都可以。”

因為此丹能夠幫助練氣士溫補心竅,梳理和祛除人身山河的各種修行細微隱患,對於如今跌境極為慘重的陳平安來說,這青虎宮坐忘丹,剛好對症下藥,所以可能比起任何珍稀丹藥,都要來得一場及時雨。絕不是什麼錦上添花,是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

不然陳平安還真開不了這個口。

自家一洲,玉圭宗,小龍湫,金頂觀,大泉王朝等,都紛紛求丹。更不談北邊的寶瓶洲,還有大驪陪都的藩王府邸,神誥宗,老龍城苻家,仙君曹溶的道觀,也都有預定。按照既定安排,彆說一兩百年,三百年之內,陸雍都不得閒。

但是陸雍卻爽朗笑道:“巧了不是,貧道手上還剩下幾顆,這就給陳老弟拿去。”

本來是打算送給幾位嫡傳和再傳弟子,作為未來開峰的禮物,前些年跟隨自己一路顛沛流離,勞苦功高,在那寶瓶洲,從頭到尾,最早落難之時,受儘白眼,等到無償為大驪邊軍煉丹一事,風水輪流轉,變得備受敬重,不少寶瓶洲仙府都與青虎宮嫡傳或暗示或明示,想要招徠他們,更換師門,卻始終沒有任何一人想要脫離青虎宮祖師堂譜牒。

早知道陳公子自己想要坐忘丹,上次白送兩爐給葉芸芸,就不那麼實誠了。

陳平安剛要說話,老真人抬起一掌,埋怨道:“打住,見外話,就休要提了,白白傷了自家人的情誼。”

陳平安笑道:“青虎宮重建事宜,有任何需求,陸老哥隻管列出一份清單,風鳶渡船都可以幫忙購買,這樁買賣,落魄山就一個宗旨,不虧錢不掙錢。”

陸雍哈哈笑道:“唯獨此事,涉及師門顏麵,我就不與陳老弟客氣了。”

隨後陸雍主動邀請落魄山一行人出門賞景。

暮秋山行。

天風澹澹月,泠泠玉磬聲。

一行人下山登船,渡船繼續南下。

終於到了崔東山親自選址的那座未來下宗。

崔東山,曹晴朗。隋右邊,小廚子程朝露。邵坡仙,蒙瓏,石湫。

在渡口這邊等候已久。

附近還有一大幫的符籙力士,機關傀儡,正在孜孜不倦地擴建渡口。

下宗的名字,還是懸而未決。

而崔東山挑選此地,也不是什麼山水形勝之地,不過占據了方圓六百裡之地,位於兩國接壤的邊境地界。

周邊也沒有什麼山水神靈,離著最近的,是一座有千年悠久曆史的土地廟,餘杭郡導社。

好像崔東山故意選擇了個一窮二白的地方。

他要白手起家。

得了先生從大驪京城寄出的書信提醒後,崔東山就更加篤定了,因為一開始按照這對先生學生與周首席的推衍謀劃,下宗選址,是要打亂金頂觀“七現兩隱”的兩重謀劃,不但要守住已無一人在浩然天下的太平山香火,不被小龍湫占據遺址,還要儘可能攔阻金頂觀與青虎宮的結盟。

隻不過前者是當務之急,後者屬於可有無可。

避暑行宮裡邊藏書極多,其中有道家雲笈七簽二十四卷,當中又有日月星辰部。

一座不過是宗門候補山頭的道觀,杜含靈不過是一個元嬰境修士的觀主,所謀甚大,手筆之大,可謂通天。

一旦這座北鬥七星加輔、弼兩隱的大陣,構建完畢,金頂觀就等於囊括小半個桐葉洲的天象地理和山水氣運。

但是既然這其中有中土陰陽家陸氏的謀劃,崔東山就乾脆放棄了那個“從中作梗”的打算,他倒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看,已經沒有了太平山和清境山的金頂觀杜含靈,到底能折騰出一份多大氣魄的“法天象地”。

兩撥人相聚。

眉心紅痣的白衣少年,與陳平安一揖到底,起身後,再次彎腰作揖,抬頭而笑,“誠心誠意,謝過小陌供奉。”

小陌作揖還禮,“小陌見過崔宗主。”

眾人一起走向一座高山,陳平安與崔東山閒聊。

崔東山笑道:“金頂觀那邊,不可謂不小心謹慎,對太平山和青虎宮沒了非分之想,收手極快。隻留下個小龍湫,還不知道輕重利害,繼續想著收攏太平山附近的殘餘道韻,煉化成那把太平山祖傳的明月鏡。結果黃庭莫名其妙從五彩天下返回,問劍一場,祖師堂都給拆掉了,那位女冠姐姐,猶不罷休,竟然就在那處祖師堂廢墟旁,結茅住下了。”

太平山女冠黃庭,其實是與郭竹酒一起從五彩天下來到浩然天下,隻不過一個去了寶瓶洲,一個回到了家鄉桐葉洲。

陳平安自嘲道:“是我打草驚蛇了。”

之前陳平安去了趟太平山,在那邊動手,鬨出不小的動靜,更做成了一樁密事,打殺了三山福地的萬瑤宗宗主,仙人韓玉樹。之後還跟薑尚真去了趟青虎宮,杜含靈肯定已經得到了消息,一番權衡利弊過後,金頂觀隻能退而求其次,大為降低那座法天象地大陣的品秩。

如果撇開已成定局的敵對關係,杜含靈確實稱得上是一方梟雄。

大泉王朝的那場桃葉之盟,北邊的金頂觀,中部的白龍洞,南邊的蒲山草堂,三方都是發起人,最終總計十六個雄踞桐葉洲一方的山上仙家,加上藩屬勢力三十四家,共同締結盟約,名義上一起對抗彆洲勢力。因為葉芸芸不管事,隻是頂著個虛銜,所以金頂觀和白龍洞,在那場桃葉之盟之後,兩位仙師,分彆被譽為山上君主和山中宰相。

崔東山站在山腳,指了指,說道:“先生,必須等著你來這邊,才能豎起山門,到時候可能還需要剪彩。”

陳平安哭笑不得,落魄山當年都沒這麼麻煩。

陳平安突然說道:“下宗慶典,就選在明年立春這一天好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

立春,四時之始,一歲之首,陽氣升發,萬物始生。

崔東山輕聲說道:“先生,掛像一事,怎麼說,找誰畫?”

因為是下宗,那麼祖師堂掛像,就得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規矩,開始懸掛上宗開山祖師爺的畫像了。

而且必須是居中懸掛。

陳平安有些無奈,望向崔東山,“咱們真不能破例?”

崔東山使勁搖頭,斬釘截鐵道:“先生,真不能破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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