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在夜色中並沒走太遠,午夜路過小驛集就停了下來。
驛集人雖不多,卻很是平和寧靜。隔日一早,旅店大叔還做了早粥,那粥是仿江南的做法,軟糯香甜。慕廣寒連嘗了兩碗,才跟著燕王繼續北上。
出驛集不遠,兩人便進入一片長青的鬆樹林。
青磚古道即便經曆過百年風雨侵蝕,仍舊依稀可見當年的雅韻。西涼地廣人稀,城與城之間大多道路都是成本低廉、塵土飛揚的砂石地。這古道既如此不同,慕廣寒漸漸心裡有了數。
“燕王是打算帶我去西涼水神殿?”
大夏天子坐中,外轄東澤、西涼、南越、北幽四地。
四地之上,各有一座遠古遺留的神殿。爬滿藤蔓的北幽土神殿就在月華城中,慕廣寒對它熟悉不過。南越火神殿百年之內被毀數次,如今早已是一片廢墟。東澤風神殿在拓跋族自留地,小小的像個宗祠,慕廣寒也有幸被拉進去跪拜過先祖。
唯獨西涼水神殿,他遊曆多年,尚未一見。
而今終於得以看見。從密林山崖往下看,雲團在林上投下巨大的陰影。青色地磚在林中一路向前鋪展,宛如一條平直青玉帶,一路將人引向聳立的神殿之前。那神殿恢宏巨大,塔尖碧綠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前方更是空出了一大塊祭壇遺跡,遺跡四側立有神明聖象,正中的鐵索火壇裡,長明火流淌,那火光蒼藍色,如水波一樣靈流,圍繞著祭壇活物一般彙聚又散開、粼粼有光,蔚為壯觀。
燕王道:“西涼缺水,因而曆代王族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添建修繕。神殿不僅外觀不俗,裡麵陳設壁畫,更是精彩絕倫。”
“我與城主今日在此,可鑒賞壁畫,晚上一起觀星。這祭壇之上的流光之火在夜裡恰如天間銀河,會比白天更好看百倍。”
慕廣寒:“……”
既然好看,他自是願意一看。
隻是西涼王特意繞路的“圖窮匕見”,就是為了帶他來……看美景?
有那麼一瞬間,慕廣寒想到了洛州小少主。邵明月雖然聰明,但畢竟才九歲,本質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孩子。大概因為少有同齡的朋友,他特彆喜歡西涼小黑兔,日常糕點投喂,各種稀奇古怪的好東西、好去處也總忙不迭就拿去獻寶。
但少年心性,也就隻有少年做出來才顯得可愛。燕王也這麼乾,就,好奇怪。
但再一想,雖然怪,他卻好像也是暗戳戳受用的。
……不還是被成功拿捏?
正想著,下麵林中突現動靜。一隊不知哪裡來的人馬,大約二十來人,全部黑袍肅穆整齊,正沿那條筆直的林間青石路向神殿而來。隊伍為首之人更一身眼熟的紅,雖離得遠,慕廣寒還是覺得這人打扮很像是昨日送彆時櫻懿的樣子。
“你派來的?”
燕王搖頭。
從簌城到此處,陸路比水路更遠,櫻懿若在送彆之後立刻奔波至此,隻怕也要急行軍一夜沒睡才行。若並非燕王
奉命行事,則不免有些蹊蹺。
兩人便將馬匹和饞饞藏匿林中,收勢掩息從山崖下去,潛到祭壇附近。
紅衣人果然正是櫻懿。
隻見他神色凝重,俊美中透著一股平日裡見不到的陰翳森寒。他站在祭壇中央,細看之下,在他麵前的地上還繪有一個小小的法陣,上麵的一層流光火凝結如冰,與周遭如水流淌的火光不儘相同。
而他帶來的二十來個黑袍人,此刻也像一群幽魂,按部就班繞著祭壇行走,將祭壇周遭本來四方的流光火,慢慢引成了一個五行陣。
“他們……”
不知為何,慕廣寒總覺得這群人的麵無表情,與櫻懿的凝重不同。反而像是全部失了神智一般,眼神不見一絲光澤。
五行陣成以後,櫻懿拿出一塊青色玉石,慕廣寒看那東西,越看越眼熟。
……天璽?⒂”
那確是一塊青色天璽。
在大夏民間,人們往往認為天璽隻有一塊,隨之而來的還有許多“得之能得天下”的傳聞。這種訛傳甚至使得曆年曆代不少人為尋之不惜以身犯險、葬送性命。
但事實上,天璽共有四塊,分彆與東西南北四座神殿相聯,不僅不是什麼可得天下的寶物,反而按照大司祭的說法,隻會給人招來災禍不祥。大司祭當年奉命收集,就是為了將它們拿回神殿一並進行銷毀、永絕後患。
四方天璽,顏色各不相同。
青色的這枚,就是與水神殿的西涼水璽。思及此處,慕廣寒不禁回頭看向燕王,若是他沒記錯,水璽之前是被用來鎮壓南越火神殿,後來西涼大世子雁弘寧可被燒也要拿到死不放手,這枚天璽應該是被他帶回了西涼的。
如今雁弘沒了,天璽當然應該在燕王手上才是。
燕止:“原在我處。授位祭天之時,原打算作為禮器供奉宗廟。”
“但路上遇刺,給弄丟了。”
燕王重傷,眾人一時無暇他顧。等到發現天璽丟失,早就無處可尋。
這事西涼上下也沒有放在心上。畢竟那玩意兒被雁弘取得以後,不僅沒讓大世子“得天下”,反而他的結局是瘋瘋癲癲又早死。在西涼眾臣看來,這玩意實則未必是什麼好東西。
而如今,丟失的天璽,卻又出現在櫻懿手中。
由此可見,刺客先行刺燒糧、盜取天璽,再讓櫻懿及時送糧取得燕王信任,順利入主西涼潛伏,全都是計劃中的環節。
卻不想被月華城主橫插一杠,搶在之前替西涼解決了糧食問題。好在櫻懿另辟蹊徑,倒也順利入主,得以執行下一步計劃。
但那計劃會是什麼?
天璽這東西,又有什麼實際用處?隻見櫻懿將它放在了祭壇中央。
就在放置的那一瞬間,從祭壇底部,數道波流暗湧的流光沸騰起來,幾道白光拔地而起、直衝天際,交纏如獒犬衝咬、魚龍騰躍,像是從死寂的冰封湖麵破浪而出。
天色也在同一瞬間有如被華蓋遮擋般
陰冷了下來,正確的說,是幾近夜一般的黑了下來。明明剛才還是一大早正好的晴光,這一刻卻寒風瑟瑟,空氣裡滿是山雨欲來的腥風與潮濕。
天邊烏雲密布,幾道閃電,幾聲轟隆雷聲。
但悶雷過後,卻遲遲沒有再發生彆的。
樹林裡,慕廣寒暗覺這場麵倒是有點像他以前看過的大司祭求雨。但求雨的話,這時候雨就該落下來了。
櫻懿這雨,也沒求下來啊。
……
“怎會無法啟動?”
法陣無果,櫻懿一臉凝重,將那天璽數次從祭壇拿起又放下,對著流光喃喃:
“果然,還不夠。”
隨即,隻見他轉身示意手下,不在五行陣中的黑袍人馬上從身後馬車上拽下一個少年來。那人口被堵住,拚命掙紮,被拽到法陣之處跪下。倏然之間,那法陣似乎感應到什麼般,突然就開始重新發出奪目的金色光芒,祭壇的地麵開始震顫,流光瘋狂躍動,四麵八方伸出利爪一般將那人包裹起來。
那人發出斷續的喑啞哭喊,隨即,一顆淡淡月光色的珠子,從他體內被逼出。
那月光珠翻飛升騰,漂浮在祭壇上空。
慕廣寒愣住,在那一瞬間反應過來,他多半認識那人。
果然,少年掙開了堵嘴的布,尖聲大哭起來。強光之中那張臉淚痕扭曲、充滿了驚恐的臉,確實是……失蹤許久的葉瑾棠。
衛留夷的病弱小表弟,當年合謀搶占了他的髓珠,可等他親自去討要時,這人卻失蹤了。聽聞衛留夷一直找,也沒找到。
還以為是他自己躲了起來,原來是被櫻懿背後的人綁走了。
但更多也不及慕廣寒細想,月光色的髓珠被流火澆灌,很快在空中燃燒起來,其內菁華瘋狂被陣法吸噬。可就在這一片貪婪暗淡的黑色天幕之下,髓珠中的一小部分卻像是感應到主人就在附近一樣,逃脫了法陣的桎梏,虛空中無聲無息向慕廣寒衝來。
雖原本就是自己的東西回到自己這裡,但是融合的一瞬間,五臟六腑還是像是被打散一樣,一瞬間絞得人大汗淋漓。慕廣寒吃痛悶哼,還不及跌落,燕王就立刻反應過來將他整個壓摟到懷中,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令一手狠狠箍住腰部。
……
無聲無息,劇痛淹沒了一切。
慕廣寒在那一瞬的生不如死裡,卻看見了很多一閃而過的片段。好多人臉,有他認得的,更有不認得的。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緩過勁來。靠著燕王,劫後餘生的虛脫。
捂著他的那修長手指,在微微顫抖。
但慕廣寒也沒空細究,因為此刻,眼前的詭譎異象已然超出了常人想象——
祭壇吞噬了月光珠後,拔地而起的流光之上,竟緩緩憑空出現了一座肅穆壯闊的金紅色大門的幻影,像是地獄惡犬長開的牙口,隨即幻影之門打開,一時罡風過境雷鳴萬鈞、天地變色。耳邊鬆木斷裂一片嘈雜,渾身肅穆的黑甲騎士渾身燃燒著黑色的火光,如同從滴
入水中的墨裡暈染出來一般,從門內緩緩化形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