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一天以後。
人在西涼大營的床上。
雖甫一動作,仍是四肢酸痛,但一身的傷口已都被包紮好了。層層紗布之之下是鹿韭愈創膏的牡丹香,就連手指都被一根根細密纏裹。
月華城主還是講究。
燕止抬起手來。
這要是西涼這邊的軍醫,早給他五個指頭包成一個粽子了。
“彆看了,被他拿走了。”
啪嘰一聲,趙紅藥坐在床邊,壓得床榻吱呀作響。
什麼被拿走?燕止直到她說才發現,手腕係著的金色發帶沒了。
“……”
燕王發呆。
燕王歪頭不解。
趙紅藥:“是跟你的那撮頭發一起拿走的,用來係頭發啦!”
燕王低頭。
在前胸淩亂的白發間,明顯有一縷被割斷的痕跡。
華城主走時,竟把兩人那一小撮編在一起的的頭發,給割下來帶走了。
“……”
趙紅藥反正是理解不了這種行徑。
雖然好友宣蘿蕤這幾天一直很激動,每天埋頭書房哐哐寫。
不懂。
月華城主帶走了一撮兔毛,倒也留下了一件東西。
那把黃金法杖。
趙紅藥一向對不俗的兵器情有獨鐘。這幾天,仔仔細細研究了那把法杖——
東西十分的重工、精雕細琢,杖柄上一連串複雜精美的篆刻符文,法頂一隻栩栩如生、翅膀張開,威嚴華美的黃金鳳凰。鳳凰羽毛由純金絲細密編織而成,每一根都熠熠生輝。鳳眼則是火焰般燃燒的紅寶石。杖底的雪白利刃削鐵如泥,摸上去冰寒刺骨。
那麼好的東西,要不是趙紅藥從小就偏擅彎刀匕首而不擅矛戟一類,都恨不得能收歸己用!
何常祺也想要。
無奈這法杖實在很重,他試了幾次都隻能皺眉。
結果,他覺得過重的東西,燕王倒覺得十分趁手。隨意掂了掂,就很快用得順手。
仿佛本來就是他的東西一般。
人比人,氣死個人。
好的武器都有自己的紋名。
這法杖的銘文,是南越文,名曰“顧兔”。雖然乍一聽沒有卯辰戟的氣勢,但反正燕王本就喜歡兔子,親兵又叫於菟營。
都是兔,又都有月象之意。
倒也合適。
……
西涼在大營隻休整了一日,清點了所有戰利品安排好軍需糧草,便繼續舉兵北上。
一路又連下數城。
新城難得有一處山雪中溫泉,大夥兒終於能好好洗個澡。洗儘鉛華,也重溫一下彼此油彩之下到底長啥樣。
山上池子很多。
燕王有個毛病,就是幾乎每次泡溫泉他總能在裡麵睡著,一睡就能睡上好久好久。
他還在睡,溫泉邊
的涼亭已經整上了美酒燒烤。()
西涼眾將,一向是誰不在場,就喜歡合夥在背後咕嘰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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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聽師遠廖長歎一聲:“我昨晚,聽到……燕止吟詩了。”
“什麼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什麼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嘖。”
“……”
“……”
雖然,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燕止這人,明明字都寫不好、平常也不見看書,卻偶爾能突然蹦出些南邊風花雪月的詩詞。
充滿了違和感。
“還有啊。”
“你們有沒有覺得,雖然燕王過去也常介於正常與不正常之間……”
“但最近,有點十分的不正常!”
“……”
眾人一同默默看去池中。
某人泡個溫泉。還把黃金法杖給帶過去了。此刻正一邊抱著法杖,一邊睡覺。
“……”
“說起來,這把‘顧兔’,能算是那城主的回禮麼?”
“什麼回禮?”
“就是之前,燕止不是特意找了西涼最好的匠人,給他做了把望舒劍。”
“呃……”
西涼婚俗,武將世家中,兩家若互贈上好兵器,則是文定。也就是訂婚的意思。
話雖如此。
不過西涼眾人反正也早就麻了——
這兩個人,何止互送文定?那分明是勾搭也肆無忌憚地勾搭了,搞一起也大庭廣眾地搞一起了。一個送糧送藥,一個日孔雀開屏。同床共枕、同生共死也不知道有過幾回,結果呢?
該跑的時候,那月華城主跑得叫一個乾淨利落、頭也不回。
他們燕王倒是也不遑多讓!
月華城主前腳剛跑,他後腳就派新探子去了南越。西涼全軍北上之際,燕王也一直沒忘了留一撥人在邊界駐防。防著誰呢?
防著南越,防著月華城主。
這是愛嗎?
什麼畸形的愛!
何常祺:“其實,我也不信以燕止一貫性情,真會囿於兒女情長、猶豫不決!”
“所以才不明白,既已那月華城主無論如何也不肯替我西涼效力。他何以還不早些下手?”
“尤其前幾日,那般大好機會,本可連同那個什麼洛南梔一起解決!”
“他竟還幫他,還又放他走。”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燕止不可能不明白這道理。到底是為什麼?”
“……”
“會不會,”半晌,趙紅藥飲下一口梨花白,“燕止這次,又是比我們多看了幾步、多想了幾步。”
何常祺:“那你說,他都看到什麼了?”
“或許,燕止是覺得,以月華城主那般心思細密、精於算計,既然敢在單槍匹馬隻身前來北幽,則一定在身後也早早給南越留下了萬全之策。”
師遠廖:“什麼萬全之策?”
() 趙紅藥翻了個白眼:“我要是知道(),我就是月華城主了。
但?()?[(),以那人平日陰險,多半是有什麼即便他本人不在南越也有法子偏安一隅、不變應萬變之法。”
“而燕王畢竟與他神交已久,才看得到咱們在外頭雲山霧罩的看不懂的門道。”
“……”
“如此說來……該不會是那月華城主,跑去和東澤勾結?”
“呃,他若真和東澤有所勾結,燕止這般小心謹慎、投鼠機器就有道理了!”
“說起來,那天有人跟著燕止去送城主,不是說隱約聽見燕止責怪那城主始亂終棄、另結新歡來著?”
“……東澤紀散宜,聽聞也是個美男子。”
“……”
“……”
“以前總覺得,以燕止那等驚世美貌,竟不能成功誘敵。”
“如今看來,果真是小看了這位城主!”
“竟這般貪心,想一個人把南越王、西涼王、東澤之主都給……”
“……”
“厲害啊。”
“佩服啊。”
“不一般啊!”
……
連天風雪。
慕廣寒和楚丹樨各自牽著馬,深淺艱難地走在一片白茫茫鵝毛飛絮中。
馬背上,洛南梔朦朧醒了一次。
慕廣寒撫著他手腕的傷痕:“疼嗎,南梔?冷不冷,有沒有哪裡難受?”
洛南梔搖了搖頭。
再次醒來,已是夜晚。
破廟之中,火堆劈啪。慕廣寒正低著頭,幫他腳腕被鐵鏈嵌進肉的傷口包紮擦藥。
見他醒了,慕廣寒忙問:“你覺得怎麼樣?”
怎麼樣……
洛南梔也不知道,他像是從一場很長、不知生死的夢中醒來一般,很是恍惚。稍微一動,周身鐵鏈嘩嘩作響。
慕廣寒麵有愧色:“抱歉,暫時還不能放開你。”
“沒關係,”洛南梔緩緩搖頭,“我也怕我會再次發瘋。”
慕廣寒給他端了一碗熱湯。
洛南梔垂眸接過,他如今感覺不到疼,也感覺不到冷。對著這湯,隻能看到蒸汽升騰,但究竟多燙……卻是模模糊糊、似真非真。
“你放心,”慕廣寒安慰他,“洛州眾人,還有霄淩,一切都好。”
“那……就好。”
洛南梔微微抿唇,擠出一抹淺淺笑意。卻見慕廣寒欲言又止。
“……”
“……”
“阿寒,你怎麼了?”
慕廣寒深吸了一口氣:“顧……南越王他……是不是已經……”
風雪颯颯。
破廟的屋頂有些漏,時不時灌進一些寒風。
顧蘇枋的法杖是南越國寶,亦是他寸步不離身的武器。絕不可能讓彆人拿走,除非……
慕廣寒早知道南越全軍覆沒。
() 也早就想過,顧蘇枋多半凶多吉少。
可此刻真的看到洛南梔點頭以後,還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雖然,後來一切都變了。
連關於顧蘇枋的記憶,也早就變得七零八落。
但在漫長的難過、不解,甚至因愛生恨的漠然都逐漸隨著時光消散淡去後,心底寸草不生的荒原凍土之下,始終存留著一顆小小的種子。
種子裡包裹的,是一絲感激、些許珍視。
哪怕那個人給了他最深沉的傷心,卻也曾經給過他最甜的希望。
是他讓他第一次知道,這世上終究是有人,能夠透過不堪的外貌與愚癡的執拗,看到他內裡與眾不同的光亮,將他視若珍寶、捧在手心。
亦是第一次知道,真心在乎他的人,會帶他去見父母族人,會認真操辦大婚,會迫不及待特彆光明正大特彆驕傲地昭告天下,不會將他藏著掖著不見天日。
顧蘇枋確實以前對他很好。
因而如今,哪怕時過境遷。哪怕他早就百毒不侵、麻木不仁,甚至無法為曾經的摯愛掉出一滴眼淚。
但終究,慕廣寒還在心裡問了自己一句——
如果他那時,沒有去西涼。
如果他選擇留在顧蘇枋身邊,是不是或許就能替他分憂、阻止他北上?
但世上畢竟沒有如果。
而當年為什麼分開的答案,他也永遠不會再知道了。
……
隔日,繼續踏雪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