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日照大地雨落八方(2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11541 字 3個月前

舟子顏不僅僅是在為鱬城人開罪。

他也在還恩啊!

日之軌,月之轍,向來隻有百氏族可以更改,在幻陣中陶長老曾情急之下脫口說出仇長老能救鱬城,以舟子顏的聰慧在日出雨落時定然已經猜想到了什麼……他這是在把鱬城異變的緣由歸到太一劍和天祭上啊,是在蒙蔽其他鱬城的人,是在明麵上拉起一重遮掩的布啊。

此後就算天外天追尋,太乙也有法應對。

“老師,鱬城拜托了,”舟子顏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負恩負義,子顏無顏……”

“子顏!子顏!”

小祝女從人群中衝了出來,撲上去一把抱住舟子顏。

“你不要嚇我,你起來啊!”

雨水洗過年輕城祝望向天空的眼睛,他的瞳孔空洞。婁江站在雨裡,愣愣地看著他,意識到一件事:

舟子顏死了。

帶著他一直沒走出的十六歲年少,帶著他的孤注一擲,帶著他的愧對。

以死謝罪。

謝什麼罪?他劍斬太虞引來百年禍患的罪?他千叩萬求無路可走的罪?他獨撐百年難以為繼的罪?他走上絕路犧牲無辜的罪?

“謝罪的人,不該是你啊!”

人群裡,一名老婦人跌坐在地上,發了瘋一般的抽自己的耳光,撕扯自己的頭發。

“我……我們真沒覺得都是你的錯。”

那些背後的怨言,不過是苦鬱的失言。

不是真心的啊!

她悔之晚矣,一名老人木然地在她的哭聲中跪下。

“諸位仙長以恩報怨,救我鱬城,小人不敢為子顏開脫,”老人一步一叩地向前,“隻請諸位仙長,請山海閣……恩準我等以城祝之禮為他收屍下葬。”

“請以城祝禮下葬。”

人們一個接一個跪下,重重地叩首。

天地蒼茫。

陶長老伸手想合上舟子顏的眼睛,小祝女凶狠地抬頭,眼眶通紅地瞪著他。陶長老的手懸停在半空,脊背一點點地塌了下去。

有人越過他們走向人群。

是左月生。

老人抬頭看著他,所有人一起抬頭看他。

陸淨在背後緊張地看著他,生怕他說什麼不該說的,刺激了這些本就在強行壓製情緒的鱬城人……儘管他們隻反複說“請以城祝禮下葬”,可每一個人的眼中都帶著那麼多的恨意——對山海閣的恨意。

“我叫左月生,”左月生深吸一口氣,大聲說,“我是左梁詩的兒子,也是山海閣的少閣主。”

陸淨眼前一黑,轉過頭,不敢去看跪著的那些人是什麼表情。

咚。

一聲悶響。

陸淨猛地又把頭轉了回來。

左月生雙膝及地,重重跪在泥水中,對著所有咬緊牙關的人。

鱬城的人臉上的肌肉扭曲著,一些年輕的男子死死攥著拳頭,仿佛隨時都要暴起,衝上前來。

“鱬城是清洲的城,是山海閣的城,與我們山海閣簽了契的,”他一字一句,聲音前所未有的洪亮,“鱬城納貢,山海閣替鱬城渡厄難,伸公道,這是我山海閣本該做的。沒有做到,是我們山海閣的錯。”

咚、咚、咚。

額頭與地麵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愣住了,愕然地看著跪在泥水裡的左月生。

左月生抹了一把磕頭磕出來的滿臉泥巴。

“讓你們熬了一百年,是山海閣愧對鱬城!”

他頓了頓。

“父債子還,我爹做錯的事,我做兒子的,也沒什麼好說的。”左月生舉起手,三指並攏,胖乎乎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鄭重到近乎肅穆的神色,“我發誓,終我一生,必問詢空桑,必徹查太虞。”

他幾乎是用吼著發出誓言。

“否則就讓我天打雷劈,烈火灼魂,萬箭穿心,死無葬身之地!”

大雨滂沱,他的毒誓回蕩在曠野之上。

老人久久地望著他,左月生筆直地和他對望,漸漸地,老人木然的神情出現了裂縫,最後他重重磕在地麵,放聲大悲。

“仙長啊!鱬城、鱬城苦啊——”

“一百年了啊!!”

一百年了啊。

他們瞞著子顏也曾多少次上書山海閣,血書淚書,一封複一封,石沉大海。

他們恨啊。

恨百氏,也恨山海閣。

城與仙門契,結契兩相生。

一百年前,鱬城百萬凡人敢對太虞氏憤然起兵,因為他們是清洲的城,是山海閣下的城。舉城皆亡也不要緊,他們總是相信仙門能替他們討回公道的。仙門就是芸芸眾生的日月啊!就是百萬城池的四時之風啊!

可是連仙門都忘了,連仙門都不能給他們一個公道了。他們日複一日地苦熬,不就成了一個笑話麼?

難道黎民真就如螻蟻,真就因微小而該死得悄無聲息嗎?

當初簽下契約,說要庇護黎民的仙人哪裡去了?

期我以日月,日月不至,我之奈何!

期我以四/風,四/風不至,我之奈何!

“仙人啊——”

“鱬城苦啊!”

老人哭嚎如稚子。

“一百年了,”左月生慢慢地站起來,“我爹不查……”

“我來查!”

在他站起來的瞬間,陸淨覺得他變了。

跪下去的,是左月生。

站起來卻已經是山海閣少閣主了。

他肥胖得近乎有些可笑的背影忽然就如怒目金剛一般頂天立地,他像個真正的少閣主一樣,一個人正麵所有遲疑的、猶豫不信的目光。

寸步不退。

“我是陸淨!”陸淨一個箭步衝出,與他並肩,“我沒什麼本事,也不是什麼少穀主,但我是他朋友。”

真衝上來後,陸淨才發現要站在一雙雙審視遲疑,期翼彷徨的眼睛前,到底需要多少勇氣。但既然都是生死之交了,那又怎麼可能讓朋友一個人麵對質疑!

他深吸一口,大吼:

“我陪他查!”

婁江提著劍一言不發,也走了上來。

“還有我!”

葉倉重重踏步上前。

雨勢漸漸轉輕,沙沙如挽歌。

一道腳步聲從背後的城門中傳出,紅衣少年提著太一劍從雨幕中走出。他走到小祝女身邊,小祝女抬頭看這位之前就見過的小哥哥,眼圈一紅,眼淚掉了下來:“仙長,子顏他死啦。”

“他說愧對你。”

“嗯。”

仇薄燈低低地應了一聲。

鱬魚星星點點,徘徊在他和舟子顏身邊。

仇薄燈蹲下身,伸手從舟子顏臉上拂過,合上他空茫的眼。左月生陸淨他們回頭看他,仇薄燈站起身,麵無表情地走上前,和他們站到一起。

“沒彆的意思,”他冷冷地開口,“我就是想看看,誰想殺我又不敢親自來殺我。”

“太乙宗……”

“查天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