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住了。”
仇薄燈仰起頭, 深黑的瞳孔印出撐起身的師巫洛。他銀灰色的眼睛像冰湖,能把人影清清楚楚地倒影出來。白月高懸在他背後,年輕男子的身體消瘦而不單薄,投下的陰影能將人整個地籠罩。
籠住, 接住, 抓住。
“就這麼說好了。”
仇薄燈笑起來,笑得渾身亂顫, 衣襟半散, 紅衣簇著新雪般的肩頭,一節鎖骨沁滿冷汗。
“彆騙我。”
師巫洛一把拉起他, 將人死死按進懷裡。
仇薄燈在他懷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渾身顫栗, 顫栗裡每一節骨頭每一塊血肉都在泛起讓人發瘋的疼意。
疼得越狠,笑得越瘋。
黑潮衝天而起。
源源不斷的黑霧從仇薄燈的衣上湧出, 無數厲鬼無數怨毒無數不甘衝破了禁錮它們的皮囊, 狂笑狂嚎。
它們衝出月影的束縛, 原先還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滄溟刹那沸騰, 風吼海嘯,怒濤化作惡鬼,倒卷向天空的明月。
修羅地獄般的景象裡,隻有師巫洛與仇薄燈待的這一小片海麵是靜的。
這種靜岌岌可危。
仇薄燈一口咬在師巫洛的肩上。
他咬得又凶又恨, 牙齒透過衣衫,咬進血肉。衣下的肌肉勁瘦結實, 堵住了幾乎要湧出口的絕望呼喊:
愛我。救我。
我信了的。
師巫洛一手橫過他的後背,把人壓得更緊, 更密不可分, 騰出右手重新抓住他又冷又硬的左手。仇薄燈的手攥得關節森然發白, 血從指縫裡滲出來。師巫洛用力分開,將自己的手指與他的手指相扣,指節烙著指節,皮肉碾著皮肉,不留餘隙。
仇薄燈沒有一絲血色的手指蜷縮,在他手背上留下長長的血痕。
哢嚓哢嚓。
一連串密集的金屬細鱗碰撞聲,兩人手腕上的夔龍鐲活了過來。
夔龍伸展身體,師巫洛腕上的咬住仇薄燈腕上的。兩組夔龍交錯,如一條扭曲銜尾的長蛇,將兩人的手腕鎖在一起,密不可分。
仇薄燈束發的繩斷了。
黑發如瀑,漫過他素雪般的肌膚。他的衣服散了,露出小半冰瓷般的後背,紅襟斜滾過他線條伶仃的肩胛骨,仿佛死在破繭一刻的白蝶,蝶翼上流著血。散下來的黑發覆蓋過雪與血,垂到靜默的蒼白月影上。
兩個人半跪在海月中。
月影隨時會破碎,周圍的驚濤駭浪隨時會吞沒他們,他們隨時會一起沉到那無日也無夜的海底。
………………………………
海浪拍擊黑石,破碎成白色水花。
呼——呼——
潮聲裡,有人光著膀子,用力拉風箱,空氣被壓進爐腹裡,鼓起一丈多高的火,把小破木屋的屋頂“呼啦”地燒了一大塊。
“好了沒?不就是補個劍刃嗎?怎麼還磨磨蹭蹭的。”
君長唯晃了晃空了的大葫蘆,連聲催促。
“催催催,趕著去死啊!”
拉風箱的小老頭一鬆手,轉過身惡狠狠地瞪他。
“你當初同時打一百把刀一百把劍也就三兩下子的功夫,怎麼在海邊窩了個千把年,就退步到連風箱都拉不動的地步?”君長唯蹲在窗欞上,“真成把老骨頭了?那我看你進棺材可要比我早。”
“呸!”小老頭氣不打一處來,“太一劍是那種破銅爛鐵能比的?你有功夫說風涼話,沒功夫過來幫我?”
“沒辦法啊。”君長唯誠懇地說,“按你外邊掛的牌子,我也就隻配蹲這裡了。”
小老頭氣呼呼地瞪他:“我現在就去把牌子摘了。”
“不用了。”君長唯在兩邊的袖子裡掏了掏,掏出塊破破爛爛的木牌丟給他,“喏,我怕風大把它刮沒了,幫你帶進來了。”
小老頭吃人似的瞪他,沒接。
木牌掉在地上,鐵爐的火光照出上麵的字,筆劃橫長豎利,極其凶狠殺氣騰騰,寫的是:
太乙與狗不得入內。
“你們太乙的人,都這麼不要臉嗎?”
君長唯放下大葫蘆,跳下窗,兩步到了風箱邊,擼起破破爛爛的麻衣:“怎麼弄?”
“這邊,拉住這個。停停停——彆太用力,這可是龍筋擰的繩,扯斷了你把刀當了都賠不起!”
君長唯凜然一懼,下手立刻輕了起來。
“風這麼小,你是給你娘打扇子啊!”小老頭踩在鐵爐前的木箱子上,“沒吃飯嗎?這麼慢?再快點快點,你行不行啊!”
君長唯臉一黑,忍辱負重地被他指手畫腳。
過了一會,君長唯摸到了節奏,小老頭馬馬虎虎地算他過關了,開始踩著箱子在鐵匠台上忙忙碌碌,不知道在搗鼓什麼東西。君長唯邊鼓風,邊張望,看到他揮舞著金青石打的小錘,在寒鐵打的砧上把一塊又一塊不知名的礦石錘成粉末。
“你們天工府真他娘的有錢。”
窮到酒都隻能喝最次等的君長唯沉默了老半天,酸溜溜地說。
“再有錢也頂不住多來兩個你這種死乞白賴,”小老頭一錘子砸開一塊隕鐵,力氣之凶狠讓君長唯縮了縮腦袋,“格老子的,加上打金錯刀的錢,你欠我二十三萬兩黃金,什麼時候還?”
“有錢就還,有錢就還。”
君長唯熟練地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