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西北天不足(1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12194 字 3個月前

第一百四十三章西北天不足風下百川

風卷動旗幟, 把雪撲了人一身。

莊旋臉上的愧疚誠恐漸漸斂去,他在雪中一點一點站直身,靜了一會, 忽然朝隨行的隊伍擺了擺手。他們像來時一樣沉默無聲地退後, 駐紮到百裡之外,隻留下沉木箱在原地。莊旋仰頭看了看梅城城門。

城門上, 刻了“清氣滿乾坤”[1]的木聯積了一層雪。

“您不喜禦獸宗。”

莊旋收回視線。

“禦獸宗曾斬殺過您的舊友,”風雪忽止, 天地寒重,莊旋略微地頓了一下, 才繼續講下去,“若僅僅因為如此,神君憎惡禦獸宗理所當然, 恨憎怨厭惡, 都是禦獸宗該擔的因果, 沒什麼好說的。”

立於城前的神君未帶一劍, 也未帶一人,冥冥之中的壓迫卻是莊旋有生以來前所未見。如果神君要殺他, 他帶再多人也無用。

“可您對禦獸宗的不喜,卻並非全由舊怨,”莊旋慢慢道, “而是禦獸宗本身。”

城門“清氣”的積雪被風卷落。

紅衣在雪中翻飛。

莊旋拂去肩上的雪:“您是神君, 您曾一手建立神妖人共存的空桑,哪怕不周傳道後,空桑崩塌,神返天外,您大抵也還是想著仙妖共存, 重建空桑……”他笑笑,“諸多仙門中,再無比禦獸宗更殘忍的存在,也再無與您的願景更截然相反的存在。”

奴化妖獸,強役城神。

禦獸宗的存在,把一切還可以回避的偽裝粉飾撕開,成了如今仙人與妖族最大的矛盾,也成了對神君過往最大的譏諷。

除了一開始的那一句笑問外,神君再沒有流露一絲情緒。他隻是平靜地聽莊旋說話,既沒有反駁,也沒有肯定,任由一句話比一句話更尖銳。那些刀劍般鋒利的話語,仿佛悄無聲息地落進古井裡。

無波也無瀾。

“石夷裔族現為西海海妖一脈,”神君語調不見喜怒,“十日之內,禦獸宗護石夷神骨回族,自去向石夷裔族請罪。”

“神君有命,不敢有違。”莊旋見他不為重寶所動,也不為舊事所傷,索性也不再繞彎,終於單刀直入,“可血契一事,神君要禦獸宗於一年中,廢除已定之契,換取仙妖之盟如常召開,恕禦獸宗實是難以從命。”

神君料到他會這麼說,未見動怒:“太乙宗與巫族能令三十六島靜駐清洲,也能令三十六島西出山關,與西海海妖兩相夾擊。”他腕骨伶仃,持傘立於風中,貌若少年,單薄消瘦,說出的話卻令莊旋輕微色變。

“你,或是他人,不過是覺得,我的弱點是什麼,一目了然。”神君微微抬眼,看不染凡塵的雪從空中飄落,“心念蒼生,以定人間為己任,就不可能放縱仙妖廝殺,生靈塗炭,就不可能在大荒虎視眈眈下,坐觀人間自起殺伐,不是麼?”

莊旋麵色陰晴不定。

一片冰棱晶枝格外美麗的雪花自半空旋落。

神君伸手去接。

雪花傾斜落進他的掌心,不知是不是因為說話時帶出的輕微氣流,並沒有靜止,而是如立燈般,在他的掌上繼續翻轉,旋動。細小的冰棱折射出點點光芒,落進神君漆黑的眼眸。

“是。”

神君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酷。

“我不會讓人間自起殺伐,不會讓大荒趁虛而入。但不令三十六島與西海海妖攻打西洲,是止風波,令禦獸宗更天換日也是止風波。”

“你……”莊旋心中驚駭,失聲道,又很快反應過來,換了語調,“神君這話是什麼意思。”

神君又微微笑了。

目光卻是冷的。

“有舊朋曾經送我一句話,說是,至善至賢聖人,至悲至淒親朋。這句話說得對又不對,我稱不上什麼至聖也算不得什麼至賢,但親也好,朋也好,已經都離散過一次。孑然一身是什麼感受,我也知道了。”神君掌上雪花在旋轉中漸漸消融,“神、妖、人,都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他轉過身,重新撐開紅紙傘。

“三世荒唐,親友聚散。我還剩下什麼?”

剩下一個荒瘴退,四野清。四極定,立人間的執念。那為了整個人間,讓一洲一宗之人,再多恨他一些,又有什麼?……恨他的,夠多了,不在乎再多這一些。

“仙妖會盟之前,血契不會再存於世。”

經過城門時,“清氣滿乾坤”城匾的堆雪落下了一些,落在傘麵。

簌簌有聲。

“我聽說三十六島的群妖之首,牧狄大人前不久也到了西洲。”莊旋在後麵忽然開口道。“……神君與牧狄大人十二年未見,重逢之時,想來有不少話相談。如今莊某,鬥膽請神君聽一個小故事。”

儘管神君沒有回頭,莊旋依舊欠了欠身。

“不是什麼辛秘,也不是什麼傳奇,隻是件很簡單的小事,不會叨擾神君太久。”

紅傘紅衣停在城門下。

得到允許後,莊旋沒有直接開口。他深呼吸了一下,吐出一口氣,摸索著,從袖中找出根舊煙鬥,沒有點燃,隻是握在手中:“西洲北地有座冰城,不算什麼大城,小小的,人口不過千戶。以種洗草磨石為生。後來,一群途經此地的赤象撞破了城牆,橫穿過街道。象高十丈有餘,遇牆牆塌,逢屋屋倒。”

積雪紛飛。

大如小山的象投下一片陰影,從街道的這頭籠罩到街道的那頭。巨象一步一步,向前邁出,每走一步,地麵就出現一個數丈深的陷坑。男男女女哭著,叫著,拚儘全力地在風雪中狂奔。年邁的老人掙開兒女的手,讓他們自己跑……轟隆轟隆……

隆隆聲裡,前一天還說說笑笑的人,就成了深坑裡一小團暗紅的汙漬。

赤象們從北牆撞入,斜穿過整座城。

它們對凡人或許也沒有什麼惡意,它們不以凡人為食,它們隻是路過而已。

路過……

而已。

還未長大的孩子,努力奔跑的大人,龐然的陰影與地麵的陷坑……白茫茫中,廢墟屍體橫陳,鮮紅的血向外彌開,又被封凍。

“千戶之城,在象遷之後,僅餘百戶。此前百年千年,象群皆沿東繞川而行,人與象相安無事。誰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年象群忽然改變了路線。若象因循舊路,人城無恙,可如果象群像那一年一樣不願意走原來的遷移路線呢?百戶千戶的性命,就要由象群更不更路途來決定嗎?知劍懸於頂,卻要寄希望於它不墜落?”

莊旋一指退後的隊伍。

“神君見到這些獁象和駁豹了麼?”

“若無血契的製約,禦獸宗又該拿什麼來保證它們不傷城民?!”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可我禦獸宗亦非大罪大奸之徒。”

“不周傳道之時,西洲僅有大城不過十數,小城未過三百。如今,禦獸宗治下的西洲共有大城三百八十二,小城三千六百七十三,城周又各有散鄉不計其數。可諸多仙門曆年攻伐不休,我禦獸雖結血契,驅役群妖,卻是最少參與殺伐之宗。”莊旋雙手垂於身側,“是,禦獸宗是有做過不少錯事,例如百弓莊一案,例如有人私掠鯨群。一洲大城數百,小城千萬,宗門門人更是不計其數,樹龐自多雜枝,禦獸宗門人一旦數目至此,出現醃臢雜事,實為必然。”

“若您隻是要我們清正山門,莊某未嘗不可效一回左梁詩左閣主。可您現在要的,卻不是我們清正山門,而是要我們……

“自毀山門啊!”

垂於身側的手微微顫抖,莊旋定了定神,壓下過於激動的情緒。

城門下,神君終於開口。

“血契的原身是什麼,你們禦獸宗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譏諷。

厲風冷峭。

“神君,現在說往事如何,已經沒用了。”莊旋沒有辯駁神君的話,他隻是看著梅城上“清氣滿乾坤”這五個字,“血契成於幾萬年前,錯也好,對也好,時至今日,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如今西洲多少戾妖,多少惡怪,一旦血契解除,它們會如何對待禦獸宗弟子?或許您的威嚴,可以震懾住絕大部分的妖族……可仇恨深重,是無法解除的。”

頓了頓,他輕聲問。

“否則,您又何必遣巫族與太乙製約三十六島呢?”

神君沒有回答。

莊旋後退了一步,恢複了平靜:“仙門不是當初的仙門,妖族也不是當初的妖族,您心裡比誰都清楚,不是麼?您是通天徹地的神君,一手錘煉了如今的十二洲,可便是您也無法製止,我們隻是凡夫俗子,又能怎麼辦?”

分歧已鑄成,過往不可追。

一旦走散,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一如最開始的空桑,一如神君與三十六島。

一如如今的禦獸宗。

神君站在城門下,沒有說話。

莊旋撿起地上的佩劍,推劍入鞘。剛剛被他親手誅殺的幾位長老屍體已經被雪埋了大半,他的視線在血親兄弟的臉龐上短暫地停留了一下,又移開。一揮袍袖,將幾具屍體送到遠離城牆的荒野。

“神君的意思,我明白了。”他直起身,提佩劍站在風雪中,客客氣氣道,“顧長老一事,會給石夷族裔一個交代,但血契之事,茲係重大,莊某一人無法擅作回複,還需召集宗內各位長老,一同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