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動山風(2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12969 字 3個月前

師巫洛頭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仇薄燈是在在意些什麼。

……第一次複生,引動的三千年晦暗。第二次複生,登儘的九萬重天階,蜿蜒過雲中的鮮血。

……原來,是這樣麼?

這麼多年來,一直後悔自責的,不止他一個。

師巫洛輕輕闔眼,在瘋掉之後,沒了用來偽裝掩蓋的玩笑,他的戀人忽然變得如此簡單好懂……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覺得自己困住了他的神君,自己令他的神君傷痕累累。可事實上,他的神君也如他一般自責。

如他一般,自罪於己。

溫暖與酸澀在胸間湧動,百味雜陳。

師巫洛忽想起那些看過的話本。

十二年前,被仇薄燈嘲笑過不會寫情詩,不懂風花雪月後,師巫洛向那位說書人,買來所有話本。一輛馬車行駛過湧洲的山川,仇薄燈枕在師巫洛膝上,昏昏沉睡。而師巫洛翻著話本,看筆墨書寫儘的陰差陽錯。

其中有一個話本,在結尾處勸告:世間情愛,多如暗湧,雖微波粼粼,自有可憐可愛。但若不肯坦誠心扉,誠訴憂疑,縱使兩情相悅,亦未免多生節枝,橫增鬱鬱。

當時看不懂的話,今日忽然就知曉了。

師巫洛抬手按住額頭,一時不知自己是喜,亦或者是悲。

說得真對啊。

既然兩心相悅,在想什麼,在害怕什麼,在擔憂什麼,就該同對方直言的……可是那時他們的相逢,總是太過匆匆,而彆離卻又總是太過漫長,又哪裡有說清楚的時間和勇氣?以至於直到心思最難猜的一個瘋掉後,另一個才讀懂他的心事。

定了定神,師巫洛鬆開手,走向坐在原處的仇薄燈。

他半跪下來,看著仇薄燈的眼睛,輕聲說:“我也不喜歡這件衣服。”

白發少年的眼睛印出他的身影。

師巫洛伸手,修長的指節輕輕貼上仇薄燈的臉頰,動作輕柔小心,好似在捧起一片雪:“我不想做人間的天道。”

輕微地停頓了一下。

師巫洛慢慢地,緩緩地問:

“等一切都結束,我不做天道,你也不要再做人間的神君,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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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匿蹤,天道墜魔,各不知去向。西洲三十六城妖獸暴動,西海海妖南下,三十六島整兵,禦獸宗十二書莊聯名,發表檄文,聲勢大躁。”

信紙被一隻白白胖胖的手呼啦揉成一團,丟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送信進來的人腦門上。被砸的人一縮脖子,大氣也不敢出,果然下一刻,刻梅鏤彩的髹漆沉碧案被一腳踹翻,陳設無一不精,無一不雅的房間裡跳起來個橫圓豎闊,哪哪都跟“上流風度”扯不上乾係的胖子。

該胖子胖得格外可觀。

彆人的胖,大多像是發麵團似的,頂多多幾重下巴,橫幅廣大。他的胖,則是橫豎同寬,前後等長的胖。真真就是,一團滾動的肉山,好發得十分規整,教人覺得往屁股上輕輕踢一腳,又或往肚子輕輕點一下,就能咕嚕咕嚕地滾出去。

放眼十二洲,能胖到這地步的,打燈籠都找不出第二個來。

眼下,這胖子穿一身黑金蛟龍文大袍子,腳踩烏雲金繡靴,腰束兩掌寬的大金帶子,一手叉腰,一腳踩著踢翻的凳子,破口大罵時,中氣十足,聲若洪鐘,船東頭罵街,船西頭就能聽雷,更兼顧罵人的詞彙標新立異,層出不窮。

活脫脫一個市井流氓中的市井流氓,土匪中的土匪。

而被他的罵的人,卻仙風道骨,格外非凡。

分明是西洲山海閣分閣的總執事。

這十二年來,山海閣以一種令人心驚的氣勢,在左梁詩閣主殉道後,不僅沒有衰敗龜縮,還氣吞山河地迅速擴展,枝蔓觸角延伸到十二洲各地,就連最為蠻荒偏僻的南疆,據說都建起了山海閣標誌性的鎏金歇山重殿。至此,山海閣各洲總執事,在各個洲,都稱得上一聲大人物。

但此時此刻,西洲的山海閣總執事被一個胖子噴了滿臉唾沫,卻連聲都不敢出。

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山海閣這些年,分閣遍地,除了明麵上擴張生意以外,最為重要的是組建成了一張消息極為靈通的網絡。

眼下西洲風暴正急。

在這個自晦明之夜後循返十二年的三九隆冬,西洲洲城最冷的時節,城城高積白雪,日短夜長,本來是個親友齊聚,烹酒煎茶,好睡酣眠的時節。但今年,城鐘聲擾碎了清夢,戰火風扯斷了靜冬。

因為,妖獸暴動的浪潮席卷了西洲。

短短數日之間,已有三十六城慘遭血災,其中靠近西北角的十幾個海城更堪稱是白骨累累,慘不可忍。

這也是為什麼左月生見到他呈遞上的彙報後,如此震怒。

妖獸暴動的消息本該在察覺有相應跡象後,第一時間彙報,而他們直到妖獸暴動發生,三十六城慘案鑄成後,才獲得消息——如此遲鈍,左月生養他們這些人做什麼!

西洲總執事心知自己失責。

但委實也是叫苦不迭。

這一次妖獸暴動毫無征兆,而他們也聽聞顧輕水長老被禦獸宗派往古海,料想以顧輕水長老西洲第一劍聖的實力,應該能夠平息事端,至少能將事情暫時壓一壓。

沒想到顧輕水長老竟然身死古海。

今年的厲風比以往更為可怖,而鯨群卻不破百川。古海的玄冰在厲風的攜裹和洋流的推動下,洶湧撞進西洲西部的諸多峽灣,所過之處,所有浮海之城儘做齏粉。其中最為慘烈的,是叫做“芸鯨城”的海城。

芸城位於萇蘭峽灣,是整個峽灣最頂端的城,也是第一座慘遭鯨群毒手的城。

百川南下,海潮衝毀了城池,但仍有四分之一的人僥幸逃到了城池所依靠的陡峭山崖頂端。但在隨後的西海海妖和鯨群抵達萇蘭峽灣後,他們掀起了濤浪巨浪,殘忍地將所有僅存的城民也給吞沒了。

根據逃回禦獸宗的弟子親口描述,當時海麵漂浮的屍體一重疊一重,屍體皆被冰冷的潮水凍得青紫。

老人抱著孩子,婦女緊緊拉著丈夫。

屍體疊著屍體。

見之淒楚。

三十六城慘案傳到山海分閣中,負責整理消息的人也為之驚駭,情知事態嚴重,其餘人不敢來見趕赴西洲的閣主,最後總執事不得不硬著頭皮過來親自彙報。

“……十二書莊聯名發布檄文,你們他娘的就這樣眼睜睜看他們發啊?”罵人的左胖子越罵越氣,“他娘的,你們真當我們山海閣開這麼多文坊書閣,就是為了給陸十一那一年憋不出三個字的家夥印話本不成?”

他罵得起勁,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總執事急忙上前給他倒杯涼茶:“閣主你慢點罵。”

“……我呸!”胖子接過茶,咕嚕灌了一口,一翻白眼,“本閣主的時間如此寶貴,哪有空浪費在罵人上。”

“小的說錯了。”總執事趕緊自己給自己一個耳光,“閣主金玉良言,怎麼能是罵。”

“行了,”胖子丟掉茶杯,“趕緊地,找一批人,連夜給我寫出百八十篇文章,把那什麼……什麼十二書莊給我壓下去。”

“是。”總執事趕緊連聲應下,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道,“閣主,那十二莊,不僅包含了西洲勢力最盛的寒梅山莊、白鹿書莊、月照書齋,還包括了其他洲的九大書莊。天下士子所讀之書冊,十之八九,都出自這十二莊。現在他們聯袂聲檄妖獸,恐怕一時間難以找到能同之相抗的……”

總執事還有些話不敢直說。

三十六城慘案,與以往的荒瘴橫行,城滅而亡又有所不同。

一來,這一次,鑄造慘案的是妖族,許多人都是親眼見到發狂暴戾的妖獸將自己的親人撕咬,可謂是仇深似海。二來,若是荒厄爆發,城池之民多是舉城為瘴霧所吞噬,難留活口,而這一次,妖獸食人,雖然也是生靈塗炭,但逃出去的人卻不少。

這些逃出去的人,將消息、恐慌、憤怒和仇恨一並地傳了出去。

人妖血仇由來已久。

正如那些書莊的書生們最喜歡扯的一句話“非我族類,必有異心”,大部分人對妖獸都帶幾分排斥心理。特彆是在晦明之夜後,三十六島的妖族進入清洲,這件事本就讓其他洲池的人緊繃神經,十二年來中間爆發的小摩擦更是不少。

眼下,三十六城的血災,瞬間就將原本就緊繃到極點的那一根弦給燒斷了。

諸多原因混雜在一起,事態瞬間激烈至此。

十二書莊聯袂發布檄文如此聲勢浩大,一方麵固然是因為絕對有人於背後作祟,提前收買,甚至是掌控了部分書莊。但另一方麵卻也是因為慘案驚人,過於敏感尖銳,而原本很快就將召開的仙妖會盟又早早地吸引了許多目光。

整個西洲就是一個堆滿爆竹的旋渦。

現在有人將火點燃了。

平心而論,總執事認為,這根本就不可能憑借百八十篇文章扭轉聲浪。

左月生踱步,臭罵,罵了幾句,一伸手:“把他們寫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東西拿來,老子再看看。”

“是。”總執事急忙將一疊早早地就整理好,卻不敢拿出來的文章捧上。

左月生陰沉著一張原本頗為喜氣的臉,跟吃蒼蠅一樣,開始看。

而總執事在遞上這一疊紙後,立刻低頭退到了一邊。

——要知道,這種情況下,指責的鋒芒瞬間就波及到了前段時間態度強硬,要求禦獸宗解除血契的神君身上。其上種種陳詞,雖不敢直言,卻少不了拐彎抹角,含沙射影。

果不出所料,不出三個呼吸,左月生就跳了起來,破口大罵。

最後一張完好的,價值不菲的桌子瞬間壽終正寢。

“什麼狗屎!!!”

左月生冷笑:“自己被窩裡的那檔子事都捂不嚴實,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娼女盜,也好意思在這個時候給我慷慨激昂地滿口噴糞?”

他在飛舟最精致的雅間裡“出口成章”。

“沒有仇大少爺當初定四極,他們哪來的筆墨紙硯和閒嗑瓜子的時間在這邊噴糞。白眼狼好歹捧碗的時候,還知道叫兩聲娘,他們倒好,一邊扒緊碗不放,一邊就在罵娘。”左月生越說越氣,恨恨磨牙,“早晚有一天,老子把他們那堆狗屁仁義道德扯了當廁紙,把他們的那什麼學堂拆了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