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乙宗待著,他就永遠隻是太乙宗的小師祖。
上梁揭瓦,他們就搬梯搭凳,下河撈魚,他們就截水斷江。
那時候的太乙宗,有一個愛穿紅衣的少年。
有一群陪他鬨的人。
簡簡單單。
可自打仇薄燈一劍碎雲城,哪怕太乙的人再怎麼不願意承認,再怎麼與他人相談時,都隻稱師祖不稱神君,也無法改變一個事實:自雲中走下的紅衣少年,已經又一次挑起了整個十二洲的擔子。
唯一的安慰就是:不管小師祖去了哪裡,他留在太乙宗的玉牌,總會顯示一個大致的位置。
——他沒有切斷與玉牌的聯係。
哪怕他已經恢複了神君的身份與所有記憶。
顯現小師祖蹤跡的玉牌由掌門收管。
為此,時常會有長老們隔三差五過來裴棠錄轉悠幾圈,說是過來喝茶下棋,實際上屁股都還沒落座,就火急火燎地催他趕緊把玉牌拿出來。把個好端端的清修院子,搞成了山門養生茶話的地兒。
還是一天十二時辰,不間斷來客。
玉牌光點隻能顯示個大概位置,難為了那幾名堪輿八百年考不上丁等的長老,還有那幾個每每在太乙宗內,都能迷路上幾圈的長老,天天捏個玻璃片,攤開張十二洲的地圖研究上大半天。
要是恰巧,光點所示附近的城池數目比較多,一群長老十有八九,要為小師祖到底是去了哪個城吵起來。為了證明自己說得有理,還要搬出地方風物語裡麵的記載,舉例證明這座城池盛產什麼什麼,小師祖喜歡,肯定會去……
天可憐見!
劍修刀客偏科幾千年,何時像個文人一樣,去研究那些傷春感秋的遊記洲錄?
長老們沉迷風物雜說,看得興起,每每就要順口給底下的弟子們布置點相關的功課……有史以來,太乙宗藏書閣裡,地理部的典籍,首次一躍成為宗門搶手貨。
消息傳到外邊,甚至還引發了不小的猜疑。
有說太乙野心勃勃的,也有說太乙不務正業的。
種種說法轉了一圈,又傳回到太乙眾人的耳朵中。他們除了苦笑,還能說什麼?他們想勸小師祖留在太乙宗,卻連開口都做不到……且不說,小師祖已然成為神君,已然重踏塵路,就連如今的太乙宗都不再位居東洲了。
空桑。
重返空桑。
這本來是太乙宗開宗立派萬載,一心追逐的願望:最初,被逼護棺遠走東扶風的那些先輩,他們最大的心願,就是重返空桑,讓所有的謊言都被驅逐乾淨,讓所有塵封的真相都重現天日,讓神君的榮耀得以重新淩駕於諸日之上。
堅守萬載,終於得返。
可得返了又有什麼用呢?
先輩忘了,他們也忘了,萬載過去,空桑已經不再是當初的空桑。
縱然日月依舊在蒼蒼扶桑之上起落,光芒萬丈,可扶桑下的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篝火和鼓點。回到這個地方,重新見到熟悉又徹底改變的一切,除了悲涼和譏諷,還剩下些什麼?
小師祖在空桑待的時間很少。
寥寥無幾回來,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空桑未定峰的高閣上,獨坐銀屏,看燈飲酒。一次也沒有再登過扶桑神木。
——分明在很久很久以前,神君總是喜歡在扶桑枝上小憩。
空桑……
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空桑有什麼用?
還不如東洲的仞江與群山。
……多好笑。
他們一路跌跌撞撞,一代代人,熬著闖著,實現的執念願望,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們想讓神君重歸榮耀,想讓神君不染風霜,到頭來還是隻能守在扶桑木下,看他孤身前往四方。而他們要鎮守日月,要震懾三十六島,連跟隨都做不到。
萬般不得已,歸咎是無能。
不能遮風,不能擋雨。
除了每天看上兩眼,知道小師祖在哪,透過風情記傳,猜一猜小師祖今天又喝了什麼看了什麼風景,還能做什麼?
裴棠錄將玉牌翻轉,垂眼看正麵的《十二洲地理圖》。
微雕的地圖精致如初。
——光點不見了。
“……雖然說紅山上玉,但用了十幾年了,壞了也不是沒可能。”
廳堂的左側,君長唯開口道。
和十二年前在燭南相比,君長唯倒是沒老多少。
他還穿著有幾分破舊的灰衣,腰間也還掛著個酒葫蘆,不過當初的那把錯金刀已經碎了,現在換了把刀鐔漆黑的掛著。唯獨右臂的衣袖風一吹,就搖搖晃晃,自肩膀以下全都空蕩蕩的——他率太乙伐空桑時,斷了一臂,幸而未死。如今改用的左手刀。
“當初該請原先生來刻,路子畫的功夫明顯不到家。”一名披大氅的長老敲了敲煙鬥,悶悶地開口。
“紅山石玉在養神上也不如他山玉……”
“……”
哢嚓。
木匣合上的聲音打斷了廳堂裡三三兩兩的低談。
裴棠錄站起來:“諸位長老不用擔憂,今日召諸老過來,就是想告訴大家,天工府那邊已經確認過,小師祖與靈神牌的聯係是斷了。”略微一停頓,“路子畫先生檢查了陣紋,認為應該是小師祖主動切斷聯係的。”
廳堂先是一靜,隨即不少人鬆了一口氣。
玉牌光點消失的可能有兩個:一是提供精血的人出事了,二是提供精血的人解除了相感應的契約。
太乙長老們之前這麼擔心,是因為以仇薄燈的性格,不太可能主動切斷聯係。而如今西洲是急流湧動,小師祖又負傷在身,前段時間傳回來的消息說,小師祖又進了次大荒。他們最怕的就是,小師祖為了天道帶回來在大荒了受了重傷後,被妖族亦或者墜魔的舊天神偷襲得手。
如今一聽,聯係是仇薄燈主動切斷的,眾人立刻鬆了一口氣。
他們情願是小師祖不願意待在太乙宗了,不願意屈尊當他們區區凡間仙門的小師祖。
也不願意是出了其他的什麼事情。
“主動切斷的就好、主動切斷的就好……”披大氅的長老手腕略微有些抖,口中喃喃道,“那就是沒事。”
“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