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一襲紅衣挑山嶽(1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14020 字 6個月前

綿延千裡的群峰在浩瀚海波上, 如巨龍臥波。山門很低,惡浪濤濤,從門樓下的台階階麵奔騰而過, 翻起的浪頭衝刷龍首垂落的鬢須。宛如長大的銀龍, 正把頭靠在滄瀾上, 打一個短暫的小盹兒。

她隻是在漫長的等待裡,睡一個懶覺。

會醒來的。

神君定定看著這顆美麗巨大的龍首, 仿佛在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記憶混亂模糊, 猶如隔世。他不認得她了,不記得當初的約定了。他的喜怒悲歡都遠去了。雨水從傘沿劃落,在重重雨幕中,披出一片半弧的水簾。

蒼白的手指在雨幕裡,無意識地顫抖。

師巫洛握住他的手腕。

仇薄燈回頭, 冷雨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他整個人慘白得仿佛隻是一片宣紙剪出來的形影,古豔的紅衣披在他身上, 就像是不斷滲出新血。師巫洛把油紙傘放進他手裡,指尖相碰時,他的手和已經淪為惡鬼的天道一樣冷。

仇薄燈抓著傘骨。

紅衣濕漉漉貼著腕骨,雨水順著傘骨流淌, 在指節處彙聚成涓流, 向下滴落在龍首的額心。

許久, 他半蹲下身,雪白的長發順著肩膀披落, 垂進龍首淤積的汙血裡。油紙傘被他插在龍角的分叉, 穩穩地在暴風雨中遮住了那一個小小的鳥巢。鳥巢裡還有一個不知道磕破沒有青白色的小鳥蛋。

“……阿絨, 你長大啦。”

就算隻有三隻龍爪, 你也好好地長大了,長出了很多很多枝丫的角。有很多很多的鳥兒在你的角上飛起飛落,陪著你從清晨到暮晚,嘰嘰喳喳……

再也沒有人嫌你愛說話。

“彆怕。”

瘋了的神君俯身,擁抱那沾滿血肉的龍角。

“一切都要結束了。”

汙血沾在神君的臉龐上,弄臟了他的白發。

他摸了摸銀龍蒼蒼然的角。

師巫洛拉起他。

閃電劈開天地,太一劍劈開雨簾。悶雷的轟隆巨響中,禦獸宗以玄武岩搭起的巍峨門樓轟然倒塌,銀龍龍首筆直地落在廢墟上,龍首頂端,被紅紙傘籠罩出的鳥巢安然無恙,巢中的青白卵殼出現一條小小裂縫。

哢嚓,哢嚓。

雨燕的雛鳥奮力啄殼。

暴雨中傳來兩聲清脆的啼鳴,兩道筆直的黑影旋飛而來,衝破重重雨幕,落到它們失而複得的巢旁,一左一右,猛然揚起阻攔暴風雨的翅膀。

仇薄燈與師巫洛,一人提劍一人握刀,在雨幕中沿著起伏過山脊的山門長階向前,恰應了當初神君在梅城說的那句話:他來親自走一遍,禦獸宗的山門。兩人前行的速度不算快,但走過的地方,在雨幕中卻出現一道常人看不見的蜿蜒銀線。

像山峰隨他們的腳步,裂開了一隙,露出了那最底下深埋的東西。

整個西洲千山萬河,隱隱開始呼吸。

冰雨流過他們的頭發,打濕他們的衣襟,誰也沒去擦。彼此的眉眼都在雨中變得模糊而蒼白,唯獨證明對方存在的呼吸如此清楚。曾經分彆登過的九萬重天階,九萬裡幽冥路,今日重疊在一起。

誰也沒說讓對方留在原地的話。

今天是結束一切的時候,而他們早就約好,要麼一起墜落,要麼一起死去,幽冥與不周獨走,一次就夠。

龍骨群峰一千三百八十六。

是非恩怨、有時休。

……………………………………………………

鼓聲震得海麵怒波浩蕩。

禦獸宗弟子不知道這鼓聲從何而來,隻知道在鼓聲中,自己所馭妖獸忽然齊齊對天嘶吼,仿佛被鼓聲一起喚醒了嗜血的欲望。隆隆巨鼓與山峰震動混雜在一起,在天地間彙聚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戰爭號角。

百川南下,西洲海河水位上漲,八卦峰打開,千傾龍池積水傾瀉,萬載難逢的暴雨……這一切的一切,將禦獸宗主宗所在的龍首千峰淹沒成一片新的汪洋。這原本是西海海妖進攻禦獸宗最有力的倚仗。

短暫形成的內海掩蓋了他們的行蹤,提供了最適合他們的戰場。

如今,一切徹底顛倒了。

龍首千峰合並形成的巨龍在層層收縮,向內如惡蟒捕獵,圈起的汪洋麵積迅速縮小,並且隨著山石巨龍的移動出現一個恐怖的旋渦。原先串聯在山與山之間,峰與峰之間的鐵索,此刻已經變成了血腥屠殺的絞索。它們隨著山峰的旋轉,一起旋轉起來,在海麵上空拉成一張封鎖網。

——最適宜海妖的戰場,轉瞬變成了一個困死它們的血肉絞盤!

如果被困其中的,是一隻仙門的修士軍隊,此刻已經被旋轉齒輪般的急速水流絞成肉醬了。但海妖馭水的天賦讓他們無懼群山帶起旋渦。他們被不斷逼近的山峰壓迫,步步後退,結成一個圓形的大陣。擁有厚甲重殼的海妖與體型龐大,皮肉堅硬的巨獸彙聚在外圍,形成第一重甲陣。以近戰為主的海妖居中,組成第二道防線。

然而這並不是長久之計。

等到水域麵積被壓縮到一定程度,那些有若刀刃的山峰,就會立刻側轉,如倒立的龍鱗一樣。

龜甲巨獸在怎麼力大無匹,皮肉堅硬,也會在以峰為刃的絞殺下,被碾成血泥。

女薎赤足立在魚息鼎上,神色變幻不定。

麵對禦獸宗的殺陣,他們西海海妖不是沒有能與之對抗的後手。可他們必須忌憚一件事——那就是來自大荒的襲擊!他們絕不相信先前投入戰局的那些荒使邪魔,就是大荒的全部力量!

曾經的白帝如今的荒君還未現身。

十二年前墜荒的諸多天神也還未現身。

……

禦獸宗、妖族、大荒。

孰為秋蟬?孰為螳螂?孰為黃雀?

時局未分,一切還未定音,但誰要是第一個底牌儘現,誰就會第一個被這瞬息萬變的戰局吞噬殆儘。

山峰逼近,旋渦已經染上紅邊。

來不及撤退到軍陣中的那些靈智未開,隻知廝殺的海妖已經被山石和鐵索絞殺。甚至一部分修為較低,沒能在劇變中站穩的禦獸宗弟子,也在跌入水中後一並喪生。殺陣已啟,連長老也救不了他們。

血肉骨渣隨旋渦飛濺,潑向四麵山峰,仿佛有人以狼毫大筆飽蘸朱砂,在山石上狂亂走筆。

字字淋漓。

“女薎大人,”海妖阿河提著骨叉,俯身請命,“我帶隊去殺了背後家夥!!!”

閃電照出女薎冰冷的臉。

她知道阿河的意思,既然最重要的後手還不能暴露,那麼就由他帶隊最精銳的寒荒大妖,直接殺到主掌陣法操控龍神內丹的人。儘管這個計劃簡單到幾乎不能夠稱為“計劃”的地步,但目前卻是唯一的辦法。

女薎抬起頭。

透過重重雨幕,漆黑的山群上暗光閃動。

一頭頭四肢粗壯的地虎沉重地喘著粗氣,拉出一箱箱沉鐵,沉鐵砸在地麵濺起泥槳。一架架巨大的機關弩被迅速地組裝起來,不比寒荒一族的骨矛遜色多少的可怖鐵箭被架到了弩上,蓄勢待發。

——這本是在龍首千峰被喚醒之前,用來抵禦西海海妖第一波攻擊的利器。

隻是因為西海海妖來得太過迅速,以至於禦獸宗倉促之間,沒來得及起用他們。

哪怕有鱉鼇之族為盾,寒荒一族想要衝破重圍,抵達陣法核心,也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甚至可以說,寒荒一脈,都要葬送在此!

若寒荒一脈葬送,西海海妖同樣也將大受重創。

“女薎大人。”

阿河焦急地又喊了一聲。

女薎一咬牙,正要做出決斷,一團火光,從八座卦山原先在的地方騰起。

女薎猛然抬首。

幾千裡之外,牧狄同時抬首。

這道氣息……

龍神後裔?

…………………………………………

轟隆。

巨石與紅影一起砸下,莊旋手掌龍丹,急速後退,不複先前掌控全局的氣定神閒,顯出幾分狼狽,一直退到險些撞上兌位的山峰才堪堪停住。養龍池裡層層疊疊的蛟龍屍也被那轟然砸落的紅影震起,此時接二連三的落下。

就像下了一場血腥的屍骨雨。

反應不夠迅速的長老生生被落下的暗紅龍影壓成了肉泥……不是以熏藿等草藥催情□□繁殖出來的蛟龍,是血脈純正的神龍。哪怕還未真正長成,也龐然可怖。

暗紅的燭龍略微匍匐。

火一樣的血液,從它身上翻卷見骨的傷口流出,落到地麵。

顧輕水死後寄魂返宗的一劍,泯滅了禦獸宗的主峰,也恰好給莊九燭提供了一個藏身之地,沒有在山移峰轉的時候,直接被陣法碾碎。儘管如此,撞開第一座卦山,還是在它的身軀上留下了累累傷痕。

它死死地盯著禦獸宗掌門莊旋,赤金的眼睛裡仿佛有怒火在熊熊燃燒。

“是我小瞧顧輕水了,”莊旋盯著暗紅色的龍,語氣冷淡,“沒想到駑鈍一輩子的家夥,也有本事瞞過所有人,留下這麼一張出其不意的底牌。真可惜,他醒悟得還是太慢了,若早點用出來,說不定還能掀一點波瀾。”

太古時期,一些太過強大的妖在幼年時期很難掌控力量。

它們的父母有時候會選擇封印它們血脈,讓它們以人相成長,直到體格能夠承載血脈傳承的神通。

“少來惡心人。”

曾清忍著筋脈斷裂,膝蓋破碎的疼痛,一躍而起,接住破空而來的劍,無淵劍。

一手持無淵,一手抓住龍角。

曾清在小師弟所化的赤龍上站直身。

“隻有像你這樣的家夥,才會將什麼都抓在手裡,抽空它們的力量。”曾清衣袖破碎鼓蕩,劍芒寒光閃爍,聲音森寒,“我師父從來都沒把小師弟當做什麼底牌。”

顧輕水一世古板老木,他唯獨在如何隱瞞小徒弟的秘密上,費儘心力:他將九燭托於已故的道侶莊氏無出嫡妹名下,於世人眼中,收其為徒,便是照拂了道侶一分薄麵。同出一宗令莊旋從未疑心過莊九燭這個不遠不近的血親,是妖非人。

就這樣,莊九燭在禦獸宗,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健健康康,肆無忌憚地長大。

師父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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