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己所不欲(一更)(1 / 2)

周海樓親爹不管, 雲笙隻好趕鴨子上架, 好好給他講了一番道理。

他這回對周海樓稍微留手,逼著周海樓張嘴說話,把那些畏縮的語句拚湊起來,然後大概地弄懂了自己外甥的想法。

周海樓問題不小, 簡單地來說, 他沒有同理心。

——他覺得自己是周家公子,含著金湯匙出生,天生有錢, 要是做事不能再暢快順心一點,豈不是浪費了老天給他的這個好胎。

從某個角度來看,周海樓會有這樣的想法, 倒也無可厚非。

畢竟無論是從政還是從商,辦企業還是做領導, 隻要人的階層上升到了一定的地步,眼界和想法都會不一樣。

對此, 有句稍顯粗魯的說法, 叫做“屁.股決定腦袋”。

更高的階層意味著更準確、更宏大的信息,意味著更寬廣的視野, 以及更加卓越的胸懷和抱負。

他們也享用著這個社會上最頂級的配置和資源,常人眼中的門檻對他們而言,是幾近於無的。

不用擔心食品安全、交通擁堵、不為最基本的生計發愁……他們享用特級食品, 出入飛機伴行, 在日漸階層固化的今日, 幾乎端住了金飯碗。

當一個人身處這樣的環境,懷著這樣的心智,再低頭向下去看時,他是很難感覺到自己和低階層的人是同類的。

那些整日庸庸碌碌,天天打卡上班,擠公交下班,每天像個無頭蒼蠅,卻把自己忙得累死累活,重複大量低級的、機械的、低效率工作的人,真的和自己有什麼可比性嗎?

他們看起來更像是消耗性的工蟻,而不是配對著“夢想”、“情懷”和“抱負”侃侃而談的人。

企業公關不力,不幸翻車,引發群眾聲討的事件屢屢現於新聞頭條。圍觀群眾往往感覺不可思議——他們連自己的客戶在想什麼都不知道嗎?

在某些大資本家口吐狂言,以至於引發聲討一片時,也經常有人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企業的高層領導,怎麼會說出那些腦殘無恥,連升鬥小民都說不出口的觀點?

因為他們不過是說了心裡的實話而已。

因為太過出眾、太過優越、太過高高在上,他們早就和群眾脫節,也與大眾最基本的悲歡不能相通。

雲笙這些年,已經見過不少自視甚高的老板,同樣旁觀過無數傲慢無恥的商人。

他們被權欲酒色掏空,看起來固然可憐;然而踩在無數底層群眾的血汗上,還在往下謔笑他們不積極、不進步、窮懶饞挫,卻尤為無恥!

如今周海樓的模樣,儼然和那些嘴臉同出一轍。

然而那些大老板能在現在擺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架子,是因為年輕時總或多或少做過些實事……可周海樓如今算什麼?就憑他小時候會投個好胎嗎?

人家不可一世好歹有不可一世的能力,周海樓卻在還沒什麼本事的時候,就先學會了怎麼擺譜。

就這個話題,雲笙和周海樓往深裡說了兩句。

結果他發現,自己這個外甥一是不以為意,二是想快點把這事抹平過去。

唯一能讓周海樓現在還聽著他的教訓,沒有走神的原因,大概就是他怕打了。

即使以雲笙的涵養和冷靜,此時都不由得氣笑了。

周海樓是想今天這頓教訓趕快過去,他能回周家也好,去客廳找外婆搬救兵也好,隻要能早點結束怎麼都行。

巧了,今天這件事,還正好沒完了。

雲笙不是周靖,不是周海樓親爹,沒有寬容到明明知道他滿臉寫著聽不進去,還和他浪費口水。

頑石難琢,朽木難雕,響鼓要用重錘敲。

既然一般的言語已經說不通周海樓這個榆木腦殼,他這個已經養成的性格也不會低頭往下看看那些“窮鬼”,那雲笙隻好言傳身教。

人類共同的尷尬、恐懼和悲哀,他會讓周海樓自己切膚體會一回。

雲笙轉回辦公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下去,潤潤已經訓話半個多小時的嗓子。

他喝完一杯茶,回頭一看,周海樓正眼巴巴地盯著自己的杯子。

剛剛挨了半小時的揍,又是反省又是檢討,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周海樓也渴了。

雲笙眼皮微微一垂,示意二弟放開外甥,又拍了拍身邊的椅子,對周海樓說:“過來坐著。”

雲笛鬆開周海樓被反擰良久的胳膊。

兩道青紫的手印箍在周海樓的手腕上,他一開始韌帶被拉得撕裂一樣的疼,後來血液循環不通暢,手臂直接麻了。

現在肌肉都繃緊發僵,即使雲笛放開他,他的胳膊一時半會也回不到原位,稍微一動就針紮一樣的疼。

他從小到大都很少受過這樣的苦,要是在家裡絕對早就鬨起來了。

可現在雲笙兩個眼睛還盯著他,即使周海樓心裡再多不滿,也不敢稍微表現出一絲一毫

他老老實實、低眉順眼地走到雲笙身邊:“大舅。”

雲笙拍了拍身邊的椅背:“過來坐著,喝口水。”

“……”周海樓的眼神漂移一下,那椅子跟他隻有半臂的距離,然而他竟不敢靠近一步。

雲笙還站著呢,他真不敢坐。

“不坐就站著吧,自己倒水喝會嗎,不用舅舅幫你吧。”雲笙指了指桌上的茶壺。

周海樓哪敢勞動雲笙幫他倒水!一聽雲笙這話,他幾乎是搶著過去端茶壺,第一時間就先給雲笙續了一杯。

挨了一頓胖揍之後,他終於有點開竅。

至少長了一點眼色,知道什麼話不能說,什麼事應該做了。

雲笙很欣慰。

他讓雲笛去客廳,把還在哭的雲外婆和宋嬌嬌分開,把雲外婆送到房間裡,哄著老人家睡一覺。

一聽到“宋嬌嬌”三個字,周海樓的耳朵立刻就豎起來了。

他手裡端著茶杯,水剛喝到一半,動作一下子就停住,小心翼翼地從眼角去看自己大舅。

他的這番表現怎麼可能逃得過雲笙的眼睛?

他當即就冷笑了一聲。

那道聲音不大,隻是從嗓子裡哼出來的,輕輕一下,帶著股讓人激靈的涼。

周海樓立刻就渾身僵住了。

眼看雲笛已經走出房門,周海樓猶猶豫豫地端著杯子,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話。

還是雲笙先問他:“怎麼了,有什麼問題?”

“……”周海樓遲疑著說:“嬌嬌她……”

雲笙唇邊笑意更深更冷,他直截了當地打斷了周海樓的話,毫無感情地問他:“宋嬌嬌是你什麼人?”

剛剛周海樓在這個問題上至少挨了五六個耳光,一聽這個熟悉的句子,腫得發麻的臉都在疼。

“玩伴。”周海樓幾近條件反射地回答。

雲笙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喝水。

茶杯裡清茶湯倒映出周海樓現在的模樣,他被雲笙一頓嘴巴子抽得鼻青臉腫,兩頰高高地漲起,臉上的指印疊了一層又一層,紅腫著發著燙。

他這個樣子,至少要三四天不能出門。不然但凡遇到個人,就知道他是被揍過了。

看著自己的倒影,周海樓隻覺又哀又怕。

他剛剛還渴得厲害,但現在喉嚨卻沉重地像是堵了鉛,一口水也咽不下去了。

在這件事上,雲笙倒也不勉強。

他隻是等了周海樓一會兒,估摸著他大概喘勻了一口氣,就微微一偏頭,示意他往外麵去。

周海樓正求之不得。

他一看雲笙態度有放人的意思,立刻如蒙大赦,要不是雲笙之前打他時沒碰他的腿,隻怕他連滾帶爬都要逃出書房去。

“站著。”身後雲笙隻說了兩個字,周海樓立刻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不動了。

“大、大舅……”

“聽我把話說完。”雲笙走到他身邊,按住周海樓的肩膀。隨著他的動作,周海樓登時僵成一塊鐵板。

不容置疑地,雲笙對著周海樓宣判道:“你去客廳找宋嬌嬌,把你剛剛學會的這兩句話,和她說清楚。”

“……”周海樓的喉結上下滾動一下,他臉上浮現出幾分掙紮的神色,軟聲求饒:“大舅……能不能彆……”

雲笙嘴角一勾,眼裡卻閃爍著凝結的寒意。他拍拍周海樓肩膀,問他:“怎麼,剛剛沒教會你?”

“不是……”周海樓舔舔嘴唇,隨著這個動作,他裂開的兩處口角在舌頭裡翻起一片血腥味。

他又畏又怕地看著雲笙,心裡七上八下地吊著,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說錯了話,當頭挨一下子。

“大舅讓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肯定說,不是拖延,”周海樓緊張地咽了口口水,“但能不能……能不能彆今天說?”

雲笙微微側耳,他認真地看著周海樓,一字一句地問:“怎麼,為什麼今天就不適合說呢?”

“……”周海樓的視線閃爍了一會兒,看雲笙實在沒有放過他的意思,最終隻能儘數化為哀求。

“……丟人。”

雲笙點點頭,像是覺得這兩個字很有意思一般,又重新在舌尖上念了一遍:“丟人。”

“那你告訴我,丟人是哪裡丟人?你被我教育,是丟人嗎?”

周海樓感覺氣氛不妙,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他連連搖頭:“不是,大舅……教育我,天經地義。”

算他還有點腦子,雲笙點一點頭,示意他這一關過了。

“那又是哪兒丟人?”雲笙挑起一邊眉毛來看著他,見周海樓吭吭哧哧說不出話,又主動替他補充,“因為去見的人是宋嬌嬌,所以丟人?”

“不不不不不。”周海樓這回徹底搖頭像撥浪鼓。

他感覺自己腫高了兩倍的臉頰正隨著自己的動作,一嘟一嘟地顫著。

那詭異的感受,簡直像是在腮幫子上掛了兩團果凍。

被雲笙教育了半個小時,周海樓就算是個傻子,起碼也記住了不要把宋嬌嬌放在特彆的位置上。

任何一個特彆的位置都不行,她不配。

“和宋嬌嬌沒關係,就是……就是能不能不要出去給彆人看?”

周海樓屏著呼吸,雙手緊緊地抓著桌子邊。他太用力了,以至於指甲邊緣都泛著毫無血色的白。

“給彆人看了丟人?”雲笙聽了這個答案反而笑了,“受傷了,所以不好出去給彆人看到,是不是?”

他正是這個意思!

周海樓聞言心裡一鬆,連連點頭。

他那腫大的雙頰隨著他的動作一跳一跳,甚至讓他有種自己現在已經變成沙皮狗的錯覺。

沒想到,他覺得事情結束了,雲笙卻不放過他。

見周海樓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雲笙猛地把神情一收。

“我關上書房打你,你受傷了出去見一個宋嬌嬌都嫌丟人。”雲笙冷冷地問周海樓,“那你妹妹當著全班同學的麵被打成腦震蕩,你猜她第二天上學的時候,該是什麼心情?”

“……”

周海樓一下子就窒住了。

“周靖就不是個做父親的料。他沒教好你,讓你聽不懂道理,長輩的告誡你也都不服氣——沒事,大舅全都包容你。”

雲笙伸出手來在周海樓的腦袋上輕輕拍了拍,真是個慈愛長輩的模樣。

“聽不懂話沒關係,將身比身,將心比心,你再笨也能體會得到。”

“今天教你第一個道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現在,出去客廳,把你剛學會的那兩句話告訴宋嬌嬌。”

雲笙收回自己按在周海樓腦袋上的手,回身拿起桌上的手表給自己重新扣在腕上。

“給你三秒鐘時間,大舅說話不重複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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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端午假期的福,今天一中四點放學。

夏天的四點鐘,萬裡無雲,豔陽高照,而且還特彆曬。

雲飛鏡邁出校門,第一件事是抬起手臂,擋了擋自己的眼睛。

隔壁三中靜悄悄的,顯然是沒有一中這麼人性化的假期福利,大概率還要熬到八點鐘放學。

不過,雖然三中放學的時間是八點,卻不代表所有人都得等到八點之後才能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