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認親(一更)(1 / 2)

事態變化太快就像龍卷風。

像是商量好了一樣, 周靖、雲笙、雲笛全都在這一天裡出場,各個都口稱自己是雲飛鏡的親人。

他們要是分開來還好,如今在同一個時間,像是一排雨後蘑菇一樣齊齊冒出頭來,實在讓雲飛鏡有點接受不能。

唯一能讓人感覺好一點的事, 是雲笙帶了景纖老師來。

景纖老師本來就是雲飛鏡在一班的語文老師, 雖然雲飛鏡來一中的時間不長,可她一直都非常喜歡這個老師。

雲飛鏡願意聽她說話。

於是, 景纖老師牽著雲飛鏡先從警察局走出去,帶她找了一個附近的茶館。她的手又細又軟,身上還帶著淡淡的微甜馨香。

在那一瞬間, 雲飛鏡又恍惚地覺得她像自己的母親。

至於剩下的三個男人……他們都留在了警察局。

民警已經從辦公桌後走出來了:雲笛在警察局大廳裡毆打周靖, 這事往小了說是肢體衝突, 往大了說是尋釁滋事。

居民爭吵時發生手腳衝突的多了, 但是在派出所裡就扭打成一團, 是不是太不把□□放在眼裡了?

華秘書先是拚命拉架, 把自己老板從老板二舅子手裡解救出來。

他又苦逼兮兮地去和警察解釋,表明這是家庭內部的衝突,親戚見麵一時激動, 沒有給警察添麻煩的意思。

雲笙側頭看了一眼, 確認雲笛和周靖衝突時沒吃什麼虧,就沒有走過去。

他左右看了看, 最終緩緩在林桓麵前坐下。

雲笙很客氣地問:“你是雲飛鏡的同學嗎?”

林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慢吞吞地說:“也算吧。”

……

雲飛鏡翻閱著那本包裝精致, 可頁腳明顯已經被翻得發黃微舊的相冊,聽景纖老師給她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不同於雲笙兄弟兩個對周靖的敵視,也不同於周靖被激動衝昏了頭腦。

景纖的敘事是客觀的,沒有偏向的。她不在整件事情中過多地摻雜個人感情,隻是把昔日的過往在雲飛鏡耳邊娓娓道來。

雲飛鏡入神地聽著整件事情,直到最後,恍惚中感覺宛如大夢一場。

景纖的話說完了,她雙目如同秋水,關切地凝視著雲飛鏡,溫柔和緩地輕聲問道:“飛鏡?還好嗎?”

雲飛鏡沉默無言地搖了搖頭。

她有一百個念頭,卻都無法組織成完整的觀點;有一千種想法,卻全然不能把它們排列成整齊的語句。

驚愕和漠然,諷刺和沉痛,自嘲的不甘和心灰意懶彼此化合,最終在反應中化成大團大團的沉澱,共同歸於腦海的深處。

到最後,在雲飛鏡心中最清晰的,也是最讓她不解,最令她無法釋懷地隻有一個念頭。

剛剛就是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她才突然對周靖發火,如今也是在這個念頭的推動下,使雲飛鏡乾澀地輕笑出聲。

“為什麼你們……都沒能找到媽媽呢?”

從雲飛鏡記事以來,她母親的身體就一直不好。

在她幼年時非常模糊的記憶裡,似乎有人告訴過她,她母親是被從江裡打撈上來的。

據說最開始時,母親抱著她被人撈上岸時,簡直沒人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剛生的產婦抱著新生的嬰兒,而這兩個人竟然都活著。

似乎因為被撞到頭,所以母親的記憶喪失了大半,而且精神狀態也不是很清晰。

這不是指她會發瘋,會大喊大叫。

雲飛鏡的母親從來沒有披頭散發,形同潑婦的時候。

她隻是有時候會不理人,整日端正地坐在窗邊,眼神放空沒有焦距,一個人小聲小聲地哼著誰都聽不懂的歌。

正因如此,雲飛鏡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要照顧自己的母親。

不知道為什麼,雲飛鏡的母親一直有種尋覓的執著。在雲飛鏡幼小的記憶裡,經常是她的母親帶她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

她長在一個小小的漁村,後來和母親一起,在城鎮中暫時落腳,在鄉村裡請求寄宿,也在不下五六個城市裡輾轉流離。

當雲飛鏡上小學時,母親終於暫時安頓下來,和她在那個靜謐的小城居住了六年。

但臨近小學畢業的時候,媽媽就又突然搬了家。

這是她們最後一次搬家,那時候雲媽媽的身體幾乎已經不能支撐,她當掉了自己的鑽石發卡給雲飛鏡留下最後的安身之所,卻臨死都留著那塊玉。

媽媽究竟在找什麼呢?童年時的雲飛鏡一直有這樣的疑惑。

直到現在,直到此刻,雲飛鏡隱隱的預感終於被現實證實——她是在找她的家。

她甚至都找到了這個城市,這個有所謂父親,有所謂舅舅的城市……

然而隻差一點。

“我們都已經找回來了這個城市。”雲飛鏡輕輕地說。

她臉上甚至帶著笑,語氣平和,唯有雙眼泛紅,薄薄的淚膜在眼中一閃而過,能讓人看出她此時情緒的不對。

“她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我們都已經找回來了,隻差一點點,她就能聯係上她的家人……可為什麼你們沒找到她?”

雲飛鏡揚起臉,她含著淚問景纖:“景老師,我母親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當初能回到這個城市,已經是我們兩個能做到的極致——都已經這麼近了,為什麼你們一直沒有找到她?”

不止她母親剛剛搬回來時,這些人沒能找到她。雲飛鏡住著媽媽給她留下來的房子,獨自一個人生活了四年多,這些家人們也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然後,仿佛是一夜之間,他們就顯現了蹤影。

偏偏是在她用一切力量從盛華校園暴力的泥潭中掙紮出來以後,偏偏是她手握圖書館以後,偏偏在她越過越好,有了可以信賴的朋友,有了她真心尊敬的師長,眼見會越來越好以後……

周靖開著豪華的名車,大大咧咧停在她的校門口,然後對她說,我是你父親。

——早你在乾什麼啊!

——我母親沉淪病榻的時候,你人在哪裡啊!

——我用儘所有積蓄為她選好墓地,獨身一人把她下葬,哭到昏死在墓碑前的時候,怎麼沒看你這麼理直氣壯地來說過一聲“我是你的父親”?!

然後周靖竟然可以一邊承認“我見你時就覺得你長得和你母親像”,一邊對她說出“玉碎了看開點,房子也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遺物”?!

那塊玉是他給雲飛鏡母親的定情信物,她的媽媽最辛苦的時候也沒想過把玉當掉。

她從沒對雲飛鏡說過“不要當玉”這種話,可能也隱隱覺察到了這塊玉裡隱藏的重要身份意義,或者乾脆就有預感這和自己的身份相關。

媽媽臨終前特意把這塊玉留給雲飛鏡,大概也是希望她能拿著玉,找到她們的親人。

然後……雲飛鏡就等來了周靖這麼一個大放厥詞,一臉按十倍價錢給她賠償母親遺物已經夠可以,雲飛鏡最好適可而止的玩意!

這男人……這厚顏無恥自稱雲飛鏡父親的男人……他算個什麼東西!

雲飛鏡甚至可以不恨她這些年因為沒有親人吃過的所有苦頭。

反正世事如棋,人情似紙,涼薄的紅塵滋味早就在令她早熟的經曆裡嘗過一遍。

可她實在是不能平和地看待周靖,她實在是為自己的媽媽感到不平。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找不到呢?”景纖抬起自己的芊芊細手,無聲地遮住自己的眼睛,不明顯地拭了拭眼角。

“這些年來,周家我不知道,可表哥他們一直在找。從近到遠,甚至最後全國撒網,搜索到最西南……”

“我們就在西南。”雲飛鏡突然說。

景纖看著她,緩緩地睜大了眼睛。

“我們被從烏爾燕江裡撈起來……我媽媽失憶的時候,我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我們就在西南。”

景纖臉上浮現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看起來竟接近失語。

“我們一直從最南最西慢慢往內陸摸索。”雲飛鏡做夢似地說,“在p城落過腳,住過n城旁邊的小鎮子,我們……”

“飛鏡。”景纖突然小心翼翼地叫雲飛鏡的名字,“當年你母親是被推進刹江……你們怎麼可能會在烏爾燕江被撈出來啊。”

雲飛鏡直視著她的眼睛,突然感覺到一種恐怖難言的滋味從她心底升起。

真正的真相……她離那個真相好像隻剩一線……

“從我出生以來的很長時間裡,一直生活在烏爾燕江附近。”

後來他們換了地方住,她偶然救了陸縱。

再後來她們一路進入內陸,最後雲飛鏡七八歲時在x城定居,因為上小學晚又不服輸,雲飛鏡甚至跳了兩級……

那都是她真實的經曆,怎麼可能有什麼地方不對,但是——

“烏爾燕江,在華國的最西南啊。”景纖不可置信的表情已經近乎僵硬。

“你們怎麼能一路跨過七個省,在烏爾燕江被人發現呢?你媽媽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是誰帶走了你們……”

雲飛鏡的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她是理科生,但她初中地理學得還相當不錯。她當然記得,怒江和烏爾燕江,都同屬洪江的分支。

她剛剛是不是突然想起了陸縱?她一路和母親經曆的事那麼多,為什麼會想起來一個陸縱?

——她救過陸縱,甚至為此跳過一次崖,最終卻毫發無損。

雲飛鏡沒出事,是因為她有空間。

後來這個空間變成圖書館,雲飛鏡好像一直沒研究過它的來處。

雲飛鏡心中突然升起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她的空間,是不是一出生就有?

有了圖書館以後,她以為空間第一次出現是在六歲那年救下陸縱的時候,但其實很可能不是。

刹江波濤滾滾,浪潮如怒,潛礁遍布。一個剛剛生完孩子,虛弱溫柔的女人,要怎麼在被綁住雙手的情況下活下來?

是雲飛鏡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張開了那個空間,罩住了她和她的媽媽。

雲飛鏡至今也不知道那個空間是什麼原理。

但她始終記得,自己跳崖以後短暫地失去意識,再睜開眼睛時,她已經躺在了崖底下。

所以,很有可能,在外界看她覺得她是“消失”的時候,她的空間實際上也是在遵循物理定律移動的。

那麼,當年她媽媽被人所害時,情況也可以推知一二了。

或許在某個緊要關頭,可能是她媽媽剛被礁石撞頭的時候,也可能是她快死的時候,雲飛鏡的空間庇護了母女兩個。

身處空間的她們在外人眼裡“不存在”,然而空間又一路順江漂流,連下七省,最終在烏爾燕江被人發現。

雲家當然不可能在搜救的最開始,就跑到七個省份外去找人。

因為隻要用腦袋想想,就不會有人覺得母女兩人能活著漂流那麼遠。

雲家說他們一直在找。

可能剛開始時他們拚儘全力,後來一年兩年,十年八年,儘管已經喪失希望,但他們還是大海撈針般無頭無腦地尋覓。

隻是那時候,可能誰都不期望能找到人,隻是保持一種習慣,不至於讓自己絕望而已。

這張尋人的大網從最內陸起,往全國漸漸擴散,越擴越大,也越擴越稀。

而當年雲飛鏡的媽媽借一次人口普查的機會,在那個村子裡落了戶,從此離雲家女兒的身份越來越遠。

可能在五年前,他們剛進這個城市的時候,雲家也有找到她們的機會。

隻是下麵的人一查戶籍,發現母女倆是戶口落在西南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人,和雲家大小姐身份相差太遠,於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雲飛鏡突然發問:“我媽媽,她的本名究竟叫什麼?”

“她叫雲婉,溫婉的婉。”景纖認真地回答了雲飛鏡。

她臉上還存著幾分詫異的驚怒,可能還以為有什麼幕後黑手把雲飛鏡母女兩個隱姓埋名,丟到了祖國的最西南去。

也許她接下來會告知那兩個舅舅,會讓雲家徹查到底……但雲飛鏡知道,這必然是無法了結的一樁懸案了。

沒有人知道雲飛鏡有空間。

他們也不會知道,為什麼雲婉能活下來。

“我媽媽的戶口和身份證上,她都不叫雲婉。”雲飛鏡苦笑著說,“她叫雲白——他們說,剛剛把她撈上來的時候,她像一張白紙一樣。”

景纖強笑著說:“那……還是雲婉好聽一點。”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雲飛鏡的臉色,慢慢地,試探性地伸出手來,輕輕碰了碰雲飛鏡無力搭在桌麵上的手。

“飛鏡,我很抱歉現在才找到你,但表哥他們真的從未放棄過。”她隱蔽地吸了一口氣,“老師從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親切,不知道你是不是這樣。你可以不原諒我們,但至少給我們一個機會照顧你,好麼?”

“你現在還未成年啊。”

雲飛鏡疲憊地靠在寬大的紅木圈椅裡,一時間好像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

“沒什麼原不原諒的……”她勉強地說,“隻是,隻是造化弄人罷了。”

雲飛鏡的母親一直身體不好,如果不是當年雲飛鏡張開空間,她們母女兩個大概都活不下來。

但也正是因為這個空間,她們陰差陽錯地避開了所有搜救的人。

等後來雲家終於找到西南了,她們卻從西南一路往內陸去了。

而且雲飛鏡的媽媽因為身體原因,每到一個新地方時都要深居簡出休息一段,隻要是能做的事,雲飛鏡都儘量自己做。

她又改了名字、換了戶口,不太出門……這確實是不好找的。

當年哪像現在,所有信息統一錄入互聯網這麼方便。

一張身份證哪怕已經過期了,還不是一樣能用,逃犯換個城市娶妻生子定居多年的消息也屢見報端。

所以現在看來,這件事也說不上是誰的錯,隻是陰差陽錯,正好錯過罷。

雲飛鏡又問:“那周先生……他也是真的在找我?周海樓也是我同父同母的親生哥哥?”

景纖點了點頭,她想起傳言裡雲飛鏡之前在盛華時的經曆,眼神不由有些難過。

“那可真是……榮幸倍至,敬謝不敏。”雲飛鏡苦笑一聲,“都再說吧……我,我很累了。”

她真的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