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雲京城中凝聚多日的疑雲相比, 裴渡的一場噩夢,稱不上重要事宜。
藺缺活得久了,跟老油條成精沒什麼兩樣, 一見裴渡與謝鏡辭支支吾吾的模樣, 便隱約猜出幾分不可言說的貓膩來。
他存了調侃的心思, 慢悠悠把目光一覷:“裴公子為何臉色發紅, 莫非身有不適?”
把下半邊臉全裹在被褥裡的年輕劍修眸光一滯。
裴渡裝模作樣,很是做作地低咳幾聲:“許是邪氣所擾, 歇息片刻便是, 不勞前輩費心。”
“哦――那就好。”
藺缺笑得意味深長,狹長雙眼一眯,指尖輕點床沿,直奔主題:“謝小姐說,公子認得那作惡之人?”
此言一出, 籠在裴渡麵上的緋紅迅速退了大半。
“……正是。”
此事事關重大,定不能為兒女私情所拖累。他被邪氣入體, 這會兒正是通體無力的時候, 蹙眉猛地一發力,才勉強從床榻中坐起來:“他曾與我同在學宮修習。”
謝鏡辭恍然。
難怪她會覺得那人眼熟,原來是昔日同窗。
“曾經?”
藺缺敏銳地聽出蹊蹺:“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兒嗎?”
裴渡輕咳一聲,眼底暗色漸凝:“他名為殷宿, 師從滄洲青城山,自幼無父無母、天賦出眾,算是門派中一等一的少年英才。”
“青城山?殷宿?”
一旁的謝疏先是微怔,待得將這五個字細細琢磨片刻, 後背兀地一震:“我記起來了!難道是那個!”
從聽見這個名字起,雲朝顏的臉色就一直很差, 聞聲眉間稍擰,沉聲道:“嗯,就是他。”
孟小汀亦是睜圓雙眼:“居然是他!他這幾年渺無音訊,原來是去修了邪術!”
他們的對話你來我往,好不順暢,唯獨苦了對此人一無所知的謝鏡辭與莫霄陽。
她聽得摸不著頭腦,好奇道:“這人……他是誰啊?”
回應她的,是接連四道不敢置信的視線。
“你不記得他了?”
孟小汀的嗓音脆生生:“就是殷宿啊!當年在學宮裡設下計謀害你的那個!”
謝鏡辭:?
莫說此人的姓名與長相,她連自己曾經被設計坑害的相關記憶都沒有。
“雖然不是什麼特彆嚴重的大事,但也算危及過你的性命……你當真不記得啦?”
孟小汀苦惱撓頭:“當時我們進入玄月地宮的秘境探險,那混賬不但引你前去最危險的荒塚,還封鎖出口,一個人逃開――若不是裴公子恰巧路過,與你一同逼退邪魔,你恐怕在那時就已經沒命了。”
……在學宮裡發生過這種事嗎?
謝鏡辭翻遍腦袋裡的所有記憶,從裡到外林林總總,一番細思之下,終於隱隱記起些許端倪。
對了,裴渡是曾救過她的。
那時她剛結束小世界穿梭,之所以決定第一時間去鬼塚尋找裴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心頭浮起了這個念頭。
但這就是她的全部記憶了。
當日發生過什麼,她為何會遇險,又是怎樣與裴渡逃出生天,與之相關的線索像被儘數清空,空蕩蕩的一片,記不起絲毫。
謝疏見多識廣,抬手摸摸下巴:“你和小渡那時都受了重傷,玄月地宮邪氣叢生,倘若不記得當日之事,或許是被邪氣入侵識海,蒙了心神。”
孟小汀愣愣點頭:“對哦。按理說裴公子救了你一命,應是有恩,但後來辭辭你見到他,仍然是冷冰冰的。”
可憐哦。
謝疏在心底嘖嘖歎氣,決定為自己欽定的女婿找回點遺失的排麵:“那鬼地方妖邪遍布,荒塚更是邪氣凝結之處,哪怕是元嬰級彆的修士,進去了也是九死一生――小渡當時幾乎拚出了性命,才與你求得一線生機。”
他可沒忘記那日所見的景象。
聽聞女兒出事,他與夫人即刻便趕去了玄月地宮。整個荒塚儘是刺目血紅,鮮血順著土地間的縫隙,仿佛彙流成條條詭譎幽異的細長河流。
四下昏幽,邪氣凝結成一團又一團的霧,被血光映出}人緋紅。
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裡,唯有湛淵劍吞吐著濃鬱的道道白芒。那束光稱不上厚重深沉,卻好似暗夜孤燈,被渾身是血的少年緊緊握在手中。
他靜默不言,坐在角落裡任由醫修療傷,眉目雖是清雋溫和,周身卻籠罩著肅殺的戾氣,好似一把染了血的利劍,或是一隻即將揮動利爪、將人撕成碎片的猛獸。
正是從那一天起,謝疏得知了“裴渡”這個名字。
然而謝鏡辭還是滿臉呆樣。
難道她那天當真被邪氣撞上了腦袋,所以才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聽說殷宿之所以妄圖加害於你,是出於嫉妒。”
孟小汀歎了口氣,提起殷宿時,眉間少有地顯出幾分厭煩之意:“他也是個刀修,從青城山的外門弟子一步步做到親傳,好不容易進入學宮,卻在大比中接二連三落敗於你。”
謝鏡辭:“那是他自己沒用,我比較建議殺了他自己。”
“殷宿在青城山也算小有名氣,輸給你那麼多回,漸漸生了恨意。”
孟小汀繼續道:“後來他被學宮懲處、趕出青城山,還在恬不知恥說些什麼‘天道不公’‘世家欺人太甚’,真是惡心透了。”
所以這是個自我感覺十分良好的小憤青。
他毫無倚仗地出生,憑借一己之力步步往上爬,最終成為門派裡風頭正盛的新生代佼佼者,沒想到入了學宮才發現,原來自己的百般努力,終究比不上世家代代傳承的血統。
因而他才會滿心怨恨地想,憑什麼。
謝鏡辭心下冷笑。
憑什麼。
憑她在其他小孩玩耍打鬨時,把自己關在小黑屋裡一遍遍練習刀法;憑她把所有空閒時間全放在試煉塔裡,親手斬殺過的妖邪,比他親眼見過的還要多得多。
總有人把自己的落敗歸結於時運不濟、出身不佳,怨恨旁人的時候,卻看不見對手一次又一次、反反複複的拔刀。
“也就是說,這人想置謝小姐於死地,結果被裴渡撞破,功虧一簣,後來事情敗露,遭到了學宮與青城山的驅逐。”
莫霄陽掩不住眉目間的困惑之色:“難道後來他入了邪道?但讓雲京城裡的人們陷入昏睡,於他而言有何用處?”
“真相應該不似這般簡單。”
裴渡搖頭:“殷宿修為不及我與謝小姐,但今日所見,他竟已至元嬰巔峰,而且……”
他說著眉間一蹙,握拳放於唇邊,低頭輕咳。
謝鏡辭沉聲接話:“而且出現第二個人的時候,那股元嬰修為的邪氣瞬間從殷宿體內離開,轉移到了那個人身上。”
這是她與裴渡失利的主要原因。
以他們兩人的實力,若是光明正大打上一遭,或許還能擁有與元嬰巔峰抗衡的實力,但那道邪氣的轉移詭譎莫測,從身後陡然襲來,根本無處防備。
“或許那兩個巷道中的人皆非主導者,真正應該被注意的,是那團古怪邪氣。”
她說罷微頓,抬眼看向身側的三名長輩:“邪術之中,可有什麼附體之法?”
“對於邪修來說,這種法子可不少。”
藺缺展顏一笑:“倘若此事背後另有其人,那便又多出不少趣味了。”
殷宿大概率是顆算不得重要的棋子,加之在場所有人都對其了解不深,今夜繼續揪著他不放,似乎也討論不出什麼結果。
這會兒天色已深,眾人都馬不停蹄折騰了整整一天,經過短暫商議,各自回了房中休息。
謝鏡辭是其中最為心神不寧的那一個。
殷宿此番前來雲京,究竟所為何事?她怎麼會把那日在地宮裡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裴渡為什麼能一眼認出她小時候的模樣?
還有孟小汀。
根據係統透露的情報,距離她的死期……已經沒剩下多久了。
*
一覺醒來便是第二天。
雖然不是什麼好覺。
在昨夜迷迷糊糊的夢裡,謝鏡辭一會兒見到孟小汀腦袋上懸著的刀,一會兒又聽見裴渡義正辭嚴地質問她:“謝小姐,你為何要在夢中那般折辱我?”
即便在夢裡,謝鏡辭也能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涼氣像蛇一樣鑽進脊背的感覺。
她做夢胡思亂想,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自然便是神色懨懨,一出門,就得知了謝疏、雲朝顏與藺缺即將離開雲京的消息。
“瓊海的尋仙會今日舉行,我們得去露個麵。”
謝疏有些放心不下,緩聲囑托:“那群人的目的應該不是你們,但既然與殷宿結過梁子,還是小心為妙。你們近日在雲京好好待著,最好不要離開謝府,等我們明日回來,就立馬處理此事。”
雲朝顏麵色很沉。
眾所周知,這位性格差勁的女魔頭對女兒極為放縱溺愛,殷宿膽敢對謝鏡辭下手,並傷及裴渡,可謂在她的怒氣點上反複橫跳,瀕臨踩爆。
“我已告知監察司相關事宜,令其加大力度調查。”
雲朝顏安慰道:“小渡好好歇息,我們定會查出幕後凶手,給你一個交代。”
救命。
莫霄陽被撲麵而來的威壓震得不敢動彈,不愧是盛名在外的雲夫人,當她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仿佛下一瞬就能把殷宿千刀萬剮,比幕後黑手更像反派角色。
謝鏡辭揮揮手與三人告彆。
謝疏與雲朝顏身為修真界大能,往往被一大堆數不清的委托、秘境和法會纏身,加之性喜遊山玩水,自她有記憶起,就一直在外不停奔波,經常會有大把時間不著家。
話本裡成天談戀愛的霸總王爺全是紙片人,真實情況是常年忙到英年早禿,隻剩下一片地中海與之做伴。
“殷宿那群人沒能得手,不會再來報複吧?”
孟小汀仍對昨夜之事心有餘悸:“一個好端端的大男人,用陰謀詭計害人也就罷了,居然還陰魂不散,妄圖借用他人之力繼續作妖――啊啊啊真是惡心!要怎樣才能抓到他?”
那人還想對辭辭下手,簡直壞透了。
對於雲京城近來發生的怪事,她雖心懷興趣,但始終都保持著吃瓜看戲、與世無爭的局外人立場,這會兒卻生出源源不絕的怒意,想把那夥人掘地三尺給挖出來。
“監察司靠不住的。”
謝鏡辭抿唇笑笑,語氣很淡:“不如先去問問其他遇害的人――藺前輩已替他們儘數驅了邪氣,說不定能得到什麼有用的線索。”
既然這是與她有直接牽連的事,比起讓父母出麵解決,謝鏡辭更傾向於靠自己找到真凶。
她說著微微停住,視線一晃,掠過身旁躊躇滿誌的孟小汀與莫霄陽:“裴渡呢?”
孟小汀呼呼笑,抬手指了指她身後:“在那兒呢。”
裴渡生得俊俏,性格又平易近人,隻不過幾日功夫,就與謝府中的總管小廝混熟了關係。
當謝鏡辭轉身望去,正好見他同總管和三兩個小廝閒聊。
其中總管的第一句話,就把她震了個七零八落:“裴公子,你是小姐頭一個帶回家的男人。”
――出、出現了!霸道總裁文裡管家的必備台詞,“小姐,你是少爺唯一帶回來的女人”!
要論霸總和王爺,身邊絕對不會缺少三種人。
第一,一個總在半夜被叫醒的大夫,隨叫隨到,時刻遭受“治不好她,揚你骨灰”的致命威脅,經典語錄:“下次記得節製一點,她身體不好,受不住啊。”
第二,一個兢兢業業、總在背後默默為男女主角操心的管家,精明的雙眼看透一切。
第三,一群忠心耿耿的朋友或仆從,八卦技能點滿,主要負責起哄和助攻。
這群人他們不是人,是妥妥的工具。
“對啊!”
有個小廝附和道:“好久沒見到小姐笑得那麼開心了。”
――呸!你閉嘴!她明明每天都在笑,每天都超級開心!為什麼當她變成霸總人設後,連家裡的其他人也受到汙染了啊!
裴渡溫聲應他:“謝小姐平日裡不愛笑嗎?”
“也不是不愛笑……就是總把自己關在房裡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