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湛淵劍。)(1 / 2)

裴渡這一生中, 鮮少有過格外開心的時候。

居於裴府時,要忍受數年如一日的苦修,與諸多閒言絮語、刻意刁難, 有時聽得幾聲稱讚, 他年少成名, 心中向來不會因此生出波瀾。

在學宮修習時, 每日最為期待的事情,便是能見到謝小姐的影子。

倘若能和她打上一聲招呼、說上一兩句話, 心裡的小人甚至會咧嘴傻笑, 忙不迭滾來滾去。

那時他的快樂來得簡單,借她看過的書、修習她練過的術法,都能讓裴渡覺得距離她更近一些。

但這種快樂畢竟隻是虛妄,在短暫的竊喜之後,是遙不可及、宛如天塹般的距離, 連帶著喜悅也不再純粹,變成了淡淡的、帶著零星幾分澀意。

因而在此時此刻, 麵對著謝鏡辭漆黑的眼睛, 從未體會過的情緒洶湧如潮水,自心口瘋狂蔓延滋生。他被狂風暴雨擊得頭暈目眩,幾乎以為自己會即刻昏倒過去,腦袋止不住發懵。

他像是徹底傻掉了。

裴渡半晌沒有回應, 謝鏡辭心裡同樣緊張,頭腦發熱,奈何他雙頰通紅的模樣實在可愛,將她的忐忑不安打消大半, 忍不住想要抱上一抱。

“我說了這麼多,”謝鏡辭忍著笑, 語氣裡仍有緊張拘束,“你不打算做點回應嗎?”

裴渡把指甲深深刺入手心。

生生發疼,這裡不是夢境。

原來喜悅到了一種極致,便不會變成笑。

沉甸甸的情愫裹在心口,再轟地一聲爆開,心臟跳動的聲音又快又凶,如同浸在甜膩的蜜糖裡,伴隨著砰砰亂炸的煙花。

“謝……”

他眼中竟又騰起薄薄的紅,喉頭一動,嗓音沙啞得過分,一本正經:“你是真正的謝小姐嗎?”

歸元仙府內妖邪橫行,其中不乏能變換麵容之物。

謝鏡辭當真沒想到,裴渡聽到這番話的第一個念頭,是確認她可否真是謝鏡辭本人。

她先是覺得傻得好笑,旋即又覺心中酸澀,捧在他臉上的手指輕輕一劃,描摹出少年人棱角分明的麵部輪廓。

裴渡渾身都是緊繃,因她的動作長睫微顫。

“裴公子何出此言?”

謝鏡辭往後退開些許,仍是直勾勾看著他的眼睛:“難不成真正的謝小姐,不會對你說出這種話?”

她平日裡習慣了叫他“裴渡”,偶爾喚上一聲“裴公子”,疏離卻曖昧,被脆生生念出來,隱約藏著幾分逗弄的意思。

裴渡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撩撥,仿佛被貓爪撓在心尖上,忽然又聽她低聲道:“你若想知道我是真是假……不妨親自來驗明一番。”

放在他臉頰上的雙手無聲移開。

謝鏡辭握住他手腕,慢條斯理地往上帶。

手指觸碰到她凝脂般的側臉,在她的牽引下,慢慢往下滑。

他心亂如麻。

偏生謝小姐並不急躁,頗有耐心地問他:“怎麼樣?你覺得是真是假?”

她稍作停頓,亮盈盈的雙眼月牙似的一彎:“還想繼續嗎?”

裴渡沒有即刻應聲。

謝鏡辭還在靜靜等他的回應,倏然察覺脊背上籠了層熱氣。

裴渡的瞳仁漆黑一片,湧動著許許多多她看不真切的情愫,如同雷雨之下的暗潮,隻需一眼,就讓謝鏡辭胸口一震。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先是壓上她脊骨,然後力道漸漸加重。

取得主動權,看著裴渡臉紅是一回事,被他突然之間搶占上風,淪為被撩撥的那一個,就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回事了。

謝鏡辭以為他會手足無措,對這個動作毫無防備,一時亂了陣腳,把即將出口的話生生憋進喉嚨。

裴渡漸漸靠近,兩人的黑發與衣物悄然摩挲,發出令人臉紅心跳的細微響聲。

“……謝小姐。”

他把腦袋輕輕埋進她脖頸,嗓音極低,止不住地輕顫:“我快瘋了。”

張牙舞爪的謝鏡辭因為這短短七個字,再也不敢胡亂動彈。

“所以,”她被裴渡的呼吸弄得有些癢,努力穩住心跳,強撐著羞怯問他,“你的答複是什麼?”

小室內靜了短短一瞬。

然而下一刻,對她做出回應的,卻不是裴渡的聲音。

――門外本是寂靜無聲,猝不及防響起尖銳刺耳的慘叫:“救命!”

旋即房門被猛地衝開,來者並非正殿裡的任何一位修士,而是一團周身散發著熾熱溫度的幽火!

裴渡凝神蹙眉,須臾之間轉身拔劍,擋下突如其來的進攻。

“幽火。”

謝鏡辭險些氣成河豚,又恨又惱:“劍陣應該不會這麼快就崩塌。”

“許是出事了。”

幽火以來去無蹤、凶戾狠烈聞名,裴渡劍意凜冽如冰,道道白芒織成密集巨網,將其瞬間斬作四散的碎屑。

他一向溫潤自持,很少使用這樣的殺招,想來同樣心懷怨氣,有些不大高興。

謝鏡辭沒忍住嘴角的笑:“我們還是出去看看吧。”

她說著眸光一轉,望向少年漂亮的鳳眸,笑意更深:“答複可以慢慢來,不急。”

裴渡周身殺意未散,聽她這句話的瞬間,耳根再度湧起火一樣的紅。

小室之外魔氣四湧,能聽見斷斷續續的呼救聲。謝鏡辭暗自皺眉,與裴渡一同趕往正殿,首先闖入視線的,便是魔物們上下起伏的影子。

“裴、裴公子!”

有修士瞥見二人,一麵迎敵,一麵倉皇出聲:“不好了,劍陣不知為何突然破損,魔物們全都穿過陣法闖進來了!”

角落裡響起一聲高呼:“劍陣――劍陣還有多久能修複?”

“快了!”

陣法旁側的數位劍修皆是凝神屏息,在心中默念劍訣,靈氣彙聚成刺目白芒,逐一填充劍陣損毀的空隙。

謝鏡辭隻覺一個頭兩個大:“劍陣怎會突然破損?因為外邊的魔氣太強?”

“應當不會。”

裴渡搖頭:“在劍陣之外,劍氣能阻絕襲來的魔潮,很難對陣法造成太大破壞,我與幾位師兄師姐估計過,假若一切如常,我們能堅持四到五日。”

“那――”

“劍陣受損,隻可能是陣法之內出了問題。”

冷淡的少年音突然出現,謝鏡辭循聲望去,見到緩步走來的楚箏。

“還記得嗎?在這些弟子之中,有人被心魔附了體。”

謝鏡辭心頭一動。

心魔本應在破壞護心鏡後立馬離開,卻礙於劍陣,不得不滯留在此地。

它想走,被它附體的那個人,也必定想讓它迅速離開――隻要被在場的修士們發現貓膩,察覺心魔的所在,那人毫無疑問會成為被萬般唾棄的罪人,聲名儘毀。

邪魔之氣能侵蝕神器,亦有損毀陣法之效,隻要那人趁眾人不備,靠近陣法注入邪氣,就能製造缺口,讓心魔迅速溜走。

為了自己的名聲,便毫不猶豫讓這麼多人置身於九死一生的境地……

謝鏡辭眼底生冷,目光一晃,越過重重疊疊的人影,來到正殿大門。

這回裴鈺沒像之前那樣縮在角落,而是領頭站在最前方,揮劍斬去洶湧而來的妖邪,儼然一副正道領袖的模樣。

他修為已至元嬰,又是裴家既定的下任家主,在修士之間向來地位不低。

不久前的那番爭執不過是段小插曲,在生死存亡之際,不少人都拋去了鄙夷和看笑話的念頭,跟在他身側。

值得一提的是,這人手裡握著的並非湛淵劍,而是曾經的明光。

明光雖然也是不俗之物,但較之神器湛淵,就顯得不那麼出風頭。聽說他在劍塚得來的本命劍並不符合心意,裴風南百般無奈之下,尋來了這把削鐵如泥的明光。

這叫什麼。

拋棄正牌妻子,用情人掙來的錢討好心中女神,結果什麼也沒撈到,吃了閉門羹。

實在可笑。

裴鈺的劍招淩厲非常,處處裹挾殺意,所到之處腥風陣陣,可見飛揚的血花。

他似是聽到那聲“裴公子”,順勢轉過身來。

裴渡。

他今日以身涉險,不惜讓自己置身於此等危機之下,也一定要做到的……便是整垮裴渡。

在場儘是正派修士,乍一看去,除裴渡以外,沒有任何人能帶來邪魔之氣。

然而無人知曉,其實在當初的鬼塚裡,他為陷害裴渡引來魔潮,沒成想一個不留神,竟被邪祟偷襲,沾染了魔氣。

白婉何其寵他,得知此事後秘密尋來名醫,沒有透露一點風聲。

名醫醫術自然高明,骨髓、經脈與血液中的魔氣被渾然清空,一乾二淨,隻有裴鈺自己知道,還剩下一處地方。

他不為人知的心魔。

裴渡天生劍骨,對劍術的感悟遠超常人,裴風南本就不滿於兩個兒子的平庸,將其收養之後,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他身上。

那是個無恥的小偷。

偷走了本應屬於他的榮耀、屬於他的關注、屬於他的無限風光,甚至……屬於他的劍。

沒錯。

倘若沒有裴渡,以他裴鈺的天資與心性,隻要多加修煉幾年,再度前往劍塚的時候,湛淵定會服服帖帖,認他為主。

隻要沒有裴渡的存在,他的人生必然一帆風順,步步高升。

所以,竭儘所能地除掉那塊絆腳石,並非所謂“惡毒”,而是情理之中――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份執念成了心魔,在連裴鈺本人都毫不知情的時候,悄悄在他心底越紮越深。

當他有所察覺,已是魔氣入體、附著在心魔之上。

這件事萬萬不可讓其他人知道。

心魔事關重大,即便是白婉,也沒有能力助他消除,倘若被裴風南得知風聲,他就完了。

裴鈺決定憑借自己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它。

而其中最好最快的辦法,就是讓裴渡跌入泥潭,變成眾人唾棄的廢物。

來到歸元仙府時,有某種東西纏上了他。

它並不畏懼劍氣,跟在他身旁竊竊私語,聲稱有辦法助他剔除心魔,讓裴渡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隻要護心鏡被侵蝕,秘境便會大亂。到時候人心惶惶,你當眾指出裴渡身懷邪魔之氣,就算沒有證據,那些修士也會對他心生懷疑。”

它道:“想想那日在鬼塚的懸崖上,不也是靠你三言兩語,就令他百口莫辯了麼?”

在情急之下,人們往往如同密集的蜂群,被群體的浪潮攪亂所有思緒,情緒化地跟隨大流前行。

隻要他搶先表明態度,就能為這出浪潮奠定最終的方向。

“我這裡有張失傳多年的濯魔符,能探出邪魔之氣的所在。”

那聲音見他動心,繼續道:“不要急著用它,我附著在你身上,會被此符察覺。待我離開後,你再以尋魔之名將其發動,與此同時……把邪氣注入裴渡體內。”

它說著帶了笑意:“你的邪氣藏匿於心魔之中,不會被符咒感應。想象一下,到時候整個秘境,唯有裴渡被查出身懷邪氣,其他人會如何看他?百口莫辯呐。”

裴鈺無法否認,他心動了。

而且是迫不及待、急不可耐的那種心動。

一切都進行得極為順利,他在正殿附近轉悠,等那聲音告訴他裴渡已至,便驅動邪氣入侵護心鏡,把秘境攪了個天翻地覆。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裴渡竟帶頭設下了劍陣。

寄居在他體內的聲音無法離開,濯魔符也就無法使用,更讓裴鈺憤恨不已的,是所有修士一邊倒,紛紛選擇相信裴渡。

不應該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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