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這是最為理所當然的離經叛...)(1 / 2)

在那間名為“君來”的客棧裡, 曾有人向謝鏡辭搭話。

她作為一個相貌出眾的小姑娘,渾身上下卻滿是血汙,乍一出現, 自然引來不少關注。

鬼塚本是荒無人煙,今日之所以人聲鼎沸, 全因有不少修士前來圍剿裴渡。她頂著這副狼狽的模樣, 理所當然會被認為是討伐者之一。

“這位道友是個生麵孔。”

有人笑道:“不知姑娘是哪個門派的弟子?”

謝鏡辭正聽著談話入神,聞言順勢應答:“小門小派, 不值一提――諸位皆來參與圍剿,可是曾與裴渡結了仇?”

“哪兒能啊。”

向她搭話的青年朗聲笑:“他向來隱於鬼塚,常人想見一麵都難。不過就算與裴渡無仇,清剿邪魔也是義不容辭, 他作惡這麼多年, 總得有人來治一治。”

她默了一瞬:“既然他一直待在鬼塚, 又如何能在修真界裡作惡?”

她問得認真, 在場眾人聽罷, 隻覺這是個剛出世不久的大小姐,紛紛義憤填膺地解釋:“你或許不知道, 裴渡此人心性奸惡,早在幾年前,就惡意謀害裴家主母與二公子。後來他被裴風南擊落懸崖, 居然奇跡般保住了性命,還機緣巧合墮為邪魔。自那以後, 凡是進入鬼塚討伐他的修士,無一例外全都沒能回來。”

“對對對!”

另一人補充:“後來修真界各大家族聯手將他圍剿, 隻剩謝家一門活了下來,你說嚇不嚇人?”

果然是這樣。

謝鏡辭眉心一跳:“所以他所殺之人, 皆是對他懷了殺心,莫非這樣也能稱之為‘作惡’?”

客棧眾人不約而同地一怔。

“話不能這麼說。”

有個漢子皺眉道:“死在他手下的人何其之多,無論出於何種緣由,都掩蓋不了那人雙手血汙的事實。”

她覺得自己快被轟出去了。

但謝鏡辭還是一本正經地問:“如若閣下也置身於那般境地,除了拔劍殺人,還能想出什麼彆的法子麼?”

漢子被懟得啞口無言,麵色憋得通紅,半晌才定定道:“他墮身入魔,邪魔就是應當斬殺啊!”

他身側的另一名青年道:“姑娘受傷至此,應該見識過那人恣意殺伐的模樣,看見那副樣子,難道還不明白裴渡為什麼該死?”

“我的傷?被魔獸打的。”

她低頭看一眼滿身的血漬,語氣淡淡:“它一直追著我殺,我不想乾站著等死,就拔刀把它殺掉了。”

客棧裡蔓延開靜默的尷尬。

其實一切的起始,都源於一個被強加的汙點。

裴家大肆宣揚他串通邪魔、妄圖殺害裴鈺的行徑,讓修真界所有人都順理成章地認為這是個不忠不孝、心性險惡之輩,如此一來,等裴渡入魔,誅殺便也成了理所當然。

他越是掙紮求生,殺的人越多,汙點也就越來越大。

此刻的謝鏡辭立於夜色之中,隻覺心口悶悶生疼。

角落裡的裴渡靠在石壁上,似是為了不嚇到她,咬著牙竭力不發出任何聲響。他的動作同樣輕微,渾身上下皆是緊繃,唯有脊背輕顫,無法抑製地發抖。

所有人都執著於誅殺邪魔的殊榮,沒有誰願意細細想一想,或許真相並非他們以為的那樣。

謝鏡辭向前邁開幾步,在四溢的黑氣裡握住他手腕。

裴渡下意識想躲,被她不由分說按住。

屬於謝鏡辭的靈力乾淨清冽,被極其舒緩地送入他體內。鬱結的魔息受了衝撞,終於不再堵作一團,往四下消散的瞬間,血液也跟著活絡。

少年受驚般睜大雙眼,長睫輕顫。

這是他頭一次被人灌入靈力。

裴渡清楚自己如今的模樣,肮臟不堪,手腕上血痂遍布,謝小姐不皺眉露出嫌惡的神色,就已經讓他心生慶幸――他從未想過,她會握住他的手。

溫暖的氣息宛如澄澈春水,將淤積的泥沙衝刷殆儘。謝鏡辭力道不大,卻足以讓他感到慌亂無措:“謝小姐,不必浪費靈力。”

他很快就要死了。

與天道交易之後,他的修為退了四成有餘。若在以往,裴渡定能接下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攻擊,今日卻隻能咬牙硬扛,勉強吊住一條命。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苟延殘喘,或許是因為……在難以忍受的劇痛裡,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他在為她尋找藥材。

要想讓謝小姐醒來,隻剩下兩味靈藥,而在他的儲物袋裡,正躺著其中之一。

他必須把它送入謝府。

“對不起。”

耳邊傳來謝小姐的聲音,很低,帶了隱約的遲疑:“我一直不知道……你和天道做了交易。”

交易內容其實很簡單。

裴渡墮魔不在天道計劃的範圍內,自他屠遍修真界各大家族,引出了因果大亂。天道不能親自除掉他,唯有通過平等交易的辦法削減裴渡實力。

他是個孤僻又不討人喜歡的怪咖,提起心願,除了遠在雲京的那一個,居然想不出其它。

裴渡垂眸低頭,不讓她看清自己蒼白孱弱的模樣:“謝小姐為何要來這裡?”

魔氣曾告訴過他,在另一個位麵裡,他與謝小姐互相表露了心意。

那她應該知道,他暗暗傾慕了她許多年。

這個念頭如同巨石壓在心口上,讓他不由想到自己落魄的名聲與殘破身體。裴渡早就習慣了當個魔頭,唯獨不願的,是被她見到這副模樣。

他真是沒用,另一個世界裡的裴渡,一定比他風光許多。

謝鏡辭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輕聲開口:“我知道的。”

她頓了頓,迎著少年烏黑的眸子,在腦海中迅速組織語句:“當年在鬼塚裡,你是受了白婉與裴鈺的陷害……我都知道。”

從沒有誰這樣對他說過。

裴渡墜下懸崖,不得已染上一身魔氣,自那以後,仿佛連他的存在本身都成了錯誤。三人便成虎,一個是卑劣的魔物,另一個是高高在上的裴家主母,在鋪天蓋地的謠言聲裡,沒人願意相信他。

溫暖的氣息席卷全身,似乎連碎裂的骨頭也被一根根包裹。裴渡渾身都是劇痛,眼底卻溫馴如波。

隻要謝小姐選擇了相信,其他人作何想法,就都不重要。

“你的身體――”

隨著靈力途經他全身,謝鏡辭蹙了眉。

不但筋脈碎裂大半,更為嚴峻的,是裴渡所受的一道道重傷。

他被幾十上百人聯合絞殺,外傷猙獰,內傷則牽連了血肉,破開五臟六腑。在這種情況下,必須請來名醫好生醫治,否則不過多久,就會力竭身亡。

裴渡很可能挺不過今夜。

而她能留在這裡的時間屈指可數,哪裡來得及為他找到大夫。

謝小姐似乎在為他難過。

裴渡忍下痛意,生澀安慰:“謝小姐應該有所耳聞,我殺了不少人……以死謝罪,乃是天經地義。”

這算是哪門子的安慰。

“那是因為他們想殺你。”

她控製不住情緒,匆匆開口:“那些人根本不知道真相,一味聽信謊言,什麼天經地義,根本就是不公。”

謝鏡辭說話時驟然抬頭,電光石火,兩人視線相交。

因有魔氣入體,裴渡雙眼蒙了蛛網般的血紅,因她一句話戾氣退儘,湧上無措的驚惶。

他近乎於受寵若驚,在瘋狂生長的寂靜裡,忽然聽見一道陌生嗓音:[通道快要堅持不住了,你要隨時做好離開的準備。]

謝鏡辭眸色一沉。

她不屬於這個世界,理所當然會離開,裴渡對此心知肚明。

對於他來說,像是一道稍縱即逝的美夢――然而在它結束之前,有件事必須做。

“謝小姐。”

他忍痛低頭,拿出儲物袋:“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這裡麵是重鑄神識所需的冰蓮仙葉,能否將它帶去雲京,交到謝前輩手――”

未出口的話語被堵在喉嚨裡。

當儲物袋被打開,少年驟然愣住。

他全身都受了傷,口袋裡的儲物袋理所當然也遭到破壞,失去效用。

至於那片仙葉,同樣在重創下碎成一團齏粉。

……什麼也不剩下了。

周身氣息渾然凝固,謝鏡辭抬起視線,見到裴渡通紅的雙眼。

他低頭,一滴水珠隨之落下,在血漬上緩緩暈開,裹挾著喑啞不堪的聲線:“……抱歉。”

兩個字落地的刹那,身前突然襲來清涼微風。

裴渡毫無防備,後背被她輕輕一按,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跌入一個柔軟的懷抱。

側頸落下一片滾燙的水漬。

他的心口像被用力攥緊,連呼吸都靜止。

“對不起。”

謝小姐說:“……那些都不是你的錯。”

*

謝鏡辭離開的時候,裴渡已經有些發燒。

她喂他服下一粒續命的藥丸,得來少年的一聲淺笑:“謝小姐,保重。”

他想了想,很認真地告訴她:“你很厲害,一定能成為名震天下的刀客。”

謝鏡辭沉默著笑笑。

[走吧。]

係統歎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兩個位麵不能融合,無論如何,你冒著巨大風險來到這裡,已算是仁至義儘。]

其實要想讓這個世界的謝鏡辭醒來,隻需再去一次琅琊秘境,除掉憶靈便可。

然而秘境開閉不定,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出現,憶靈更是行蹤詭譎,很難被發覺。

“除掉憶靈”聽起來容易,要想當真做到,隻怕得等個十天半個月。

十天半個月,嬌花一樣脆弱的位麵通道等不起,瀕死的裴渡同樣等不起。按照這樣的速度,等謝鏡辭恢複記憶醒來,裴渡早就死在了鬼塚角落。

它心生唏噓,等謝鏡辭轉身走遠,沒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角落裡那道伶仃的人影。

裴渡靠坐於角落,目光自始至終追隨著她的影子。

對於他來說,這是最後一次能與謝鏡辭相見的機會。

即便後者留給他的,唯有一簇決然離去、從未回頭的背影,那也彌足珍貴。

直到此刻,他的故事是真真正正落幕了。

隻可惜這個世界的裴渡仰望那麼多年,臨近結局,也沒能讓心上的姑娘明了心意。

在遠在雲京的另一個謝鏡辭眼中,他不過是段年少時恍然的怦然心動、一場未曾有過起始的暗戀。

裴渡孤零零死去,她的人生卻仍將繼續,待得千年百年以後,恐怕連他的名姓都不會再記起。

這是無法扭轉的命運。

它莫名感到了些許悵然,低聲道:[我會為你打開通道。記得抓緊時間,千萬不能被天道發現。]

謝鏡辭卻並未應答。

在一瞬的錯愕裡,係統看見她拔出筆直的長刀。

[你拔刀做什麼?]

它想不明白這樣做的用意,困惑之餘,是毫無緣由的神經緊繃。

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衝撞不休,有某種預感兀地騰起,讓係統音調迅速拔高:[等等,你不會是想――雲、雲京?!]

“這裡沒有魔獸,我之所以拔刀,當然是為了禦器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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