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因為那件破破爛爛、滿是裂口的衣物,她還無法看清裴渡傷勢,此刻毫無保留地窺見,隻覺心裡又澀又悶。
他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新傷舊傷縱橫交錯,好幾處血痕深可見骨,也不知裴渡究竟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在劇痛中保持清醒。
“對不起。”
許是見她神色不對,裴渡喉結一動:“是不是嚇到你了?”
他說著有些慌,試圖抬起右手,去拿謝鏡辭手裡裝藥的瓷瓶:“由我自己上藥便是,謝小姐不必動手,我身上――”
這句話沒說完,右手手腕便被陡然握住,容不得他反抗,往身後的石壁順勢一按。
於是兩人之間的間隔更小,裴渡怔怔看著她,嗓音低不可聞:“……很臟。”
謝小姐的眼眶,似乎泛著紅。
他的一顆心被踩進塵埃裡,在瀕死之際,因為這片緋紅重重發顫。
謝鏡辭自知失態,將他手腕鬆開,低頭繼續上藥。
她自小在爹娘的寵愛裡長大,每每受傷,都會得來許多溫柔照料。可當裴渡褪去衣物,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嚇到了她。
就像從未體會過源自旁人的關照,即便身受重傷,也要近乎於小心翼翼地顧及她的感受。
不會撒嬌,也不懂得示弱,甚至不願相信有人會真心實意對他好。
……裴渡究竟是過著怎樣的生活,才能說出這種話。
她越想越覺得難受,拂過一道猙獰血口,心中默默念訣,自指尖凝出一縷瑩白微光。
微光如線亦如水流,潺潺淌進少年蒼白的皮膚,裴渡幾乎是猛地一震:“謝小姐……!”
他雖未曾有過這種經曆,但在學宮中聽夫子講過,此乃神識交融,可連通二人經脈,有療傷止痛、增進修為之效。
神識是修士最為脆弱的珍物,如此一來,無異於把自己渾然暴露。
此法不如雙修那般親昵隱私,卻亦是此溶於彼,唯有親近之人才可做出,甚至有學子笑言,這是雙修入門。
裴渡咬牙,將這個念頭拋之腦後:“謝小姐……你不必如此。”
他的筋脈處處是傷,更混雜著諸多魔氣,她陡然闖入,恐怕會遭到汙濁。
從裡到外,無論什麼地方,他都已是臟汙不堪。
不遠處的火光已經有些暗了,混沌的光影交錯,隻餘下他們兩人交錯的呼吸。
身前的姑娘沒有應聲,在惹人心慌的寂靜裡,有股溫溫的熱度罩上他腦袋。
“乖。”
她的右手在小腹輕輕打轉,左手則揉在少年烏黑的發間,開口時微微抬起眼睫,目光灼灼:“……放輕鬆。”
聚在謝鏡辭指尖的靈力突然加重,順著他體內脈絡直衝衝往前。
連綿的疼牽引出抓心撓肺的癢,裴渡深吸一口氣,旋即感到難以言喻的舒適。
仿佛五臟六腑都被溫暖的陽光填滿,照亮每一處陰暗濕冷的角落,魔氣無處可藏,漫無目的地慌亂逃竄。
無形潮水湧動在支離破碎的筋脈,好似漫無止境的電流,途經四肢百骸,最終彙聚於識海。
那是謝小姐長驅直入的靈力,溫柔得不像話。
伴隨這股力道而來的,還有她猶如彌漫的低語:“我輕輕進去,不會把你弄疼。”
裴渡眼睫輕顫。
這句話乍一聽來,似乎與如今的場景十分契合,然而細細一想――
謝鏡辭說完才意識到不對勁,後腦勺轟地炸開。
不對不對。
她她她……到底在說些什麼啊!裴渡不會、不會覺得她是個病入膏肓的淫賊吧!
她匆匆抬頭,又匆匆低頭。
他果然臉紅了。
謝鏡辭心裡的小人麵目猙獰。
謝鏡辭故作鎮定,輕咳一聲:“我不是那個意思。”
也不對。
――“那個意思”是哪個意思,裴渡的臉好像更紅了!她居然還用如此鎮靜的語氣講出來,簡直像在故意逗他一樣!
救命救命救命!!!
謝鏡辭在心裡咚咚撞牆,最終決定少說話多做事,專心為他擦藥療傷。
神識交融是個不錯的法子,不消多時,裴渡筋脈裡的瘀血便被清洗大半。
他實在累極,之前一直強撐,這會兒好不容易安心得了休憩,靜靜閉了眼睛。
直到這個時候,謝鏡辭才敢直白大膽地凝視他。
他瘦了許多,眉宇間棱角更為鋒利分明。因為沾染魔氣,眼底時常盤旋著陰戾暗色,這會兒閉上雙眼,眼睫纖長如扇,映出側臉白皙似玉,無害得宛如嬰孩。
他本該是個名震八方的劍修,坐擁無限仰慕,然而湛淵劍鬥得過邪魔,卻獨獨看不透人心。
待裴渡醒來,謝鏡辭便要帶著他前往雲京。
裴渡之前說得不錯,他如今聲名狼藉,不說修真界裡的其他人,就連謝疏與雲朝顏,謝鏡辭也不知道他們兩人的態度。
纖細的食指悄悄往上,如同許多年前那樣,落在裴渡瘦削的側臉。
謝鏡辭輕輕一戳。
沒有酒窩,隻有累累傷疤,曾經所向披靡的少年靠坐在角落,把身體蜷成小小一團。
她終是沒忍住,掉下一滴淚來。
這一切太不公平,裴渡的人生……本不應當是這樣的。
修真界裡對她的評價,大多是天賦異稟、肆意妄為,其實謝鏡辭一生大多遵規守距,不過是心性傲了些,不愛搭理旁人。
唯有今日不同。
什麼道理法則、世俗眼光、因果秩序,全都與她無關――謝鏡辭想,既然事已至此,那便乾脆大大方方地肆意妄為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