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雪道:“就是這個道理!咱們能想到的,絕大多數家底兒雄厚的世家也都能想到,因此,我估計他們倒不會帶著蒙童前來拜師……哎,有些世家近幾年出了在京城做官的族人,就算是縣太爺都開罪不起。要真是帶著孩童來縣學,我們這些教諭就更不知道該如何接待了。”
陳夫子見他一腦門的官司,安慰道:“隻要他們能想到這層深意,就不會帶著孩童前來拜師,畢竟對於他們那種層級的家族來說,入朝為官才是最重要的。”
隻要這種他們開罪不起的家族不來湊熱鬨,其他人,縣學的教諭們完全能應付的過來。
張忠雪還是愁眉不展,他說:“莘修啊,但說實在的,咱們縣城、咱們整個綏州,絕大部分人,如果能高攀上餘老,那都是祖墳冒青煙了。有些世家看到這一層,就不在乎子孫做不做官了,隻希望能讓孩子學到詩書,便非要來拜師,那我們可真沒辦法將其拒之門外。”
陳夫子默然一瞬,說實在的,他心底其實也是這樣的想法。
要不是他兒子都長大成親,絕對再稱不上一句‘蒙童’,他都想托張忠雪的關係,把自己兒子也塞進去。
張忠雪繼續說:“雖說最後選誰當弟子,還是得靠餘老自己。但餘老隻說收一位弟子,咱們縣學便不能把所有的蒙童都讓餘老過目一遍……”
不然,這對於一位七十二歲的老人來說實在太過勞累。
陳夫子又安慰了張忠雪一會兒,見天色擦黑,道:“忠雪,那知縣大人有說怎麼個篩選方法嗎?”
道理他都懂,他們縣學得先把蒙童篩選一遍,挑選到隻剩下幾十人,最後再讓餘老自己選擇。
為了不得罪官紳,那麼怎麼定篩選方法,就成了重中之重。
張忠雪並不瞞著陳夫子,道:“知縣大人的意思是盲選,為了公平起見,從縣學挑出五十位學子,給前來報名的蒙童評分,最後選擇分高的三十位,再讓餘老挑選。”
陳夫子的第一反應和其他教諭一樣,徑直道:“這怎麼可?挑選這麼多學生,萬一學生被鄉紳收買,給他們的孩子打高分,又給其他幾個競爭力大的孩子打低分……”
“是啊,不過知縣大人倒是很好說話,他說自己隻是提出一個想法,如若不大可行便再想其他辦法就是。”
如果何似飛在這裡,恐怕就能把現實與方才河岸邊小路上那些書生們的談論結合到一起了。
——書生們說知縣大人讓他們教縣學的蒙童,其實不儘然,隻是讓他們給蒙童的聰慧程度打分罷了。而這些書生們,暫時還不曾知曉名滿綏州的餘明函即將來到縣學一事,全都為此而憤憤不平。
但這些具體的內部消息隻有縣官、學政和教諭們方才知曉。其他人隻能根據‘留言’聽個一嘴半耳的,然後靠自己想象補全大概原委,
何似飛跟陳竹往家裡走,他下意識覺得這些書生們描述的情況有些怪異——正如書生們所說,他們都還年輕,都想著考過鄉試,成為舉人,進入朝廷。他們現在沒時間教蒙童。
朝廷是靠科舉來選拔人才的,更不大可能耽擱考生們的時間。
那麼,讓蒙童進入縣學,一定還有其他方麵的原因,隻是現在何似飛知曉的條件太少,做不出全貌推斷。
但無論如何,既然有這個風聲傳出,他一定要抓緊時間做準備。
翌日清晨,何似飛照例送完高成安念書,跟陳竹道彆,讓他先回去後,便急匆匆往縣學的方向跑去。
這個點兒還算早,如果縣學的學生出來買早點,說不定能跟昨兒個一樣,從他們嘴裡聽出一些新消息。
陳竹見何似飛往縣學的方向跑,想起昨兒個遇見的那些縣學書生的話,心裡便知道何似飛是去打探情況。
——打聽情況哪有不帶錢的?
陳竹昨晚就將自己壓箱底的一吊銅錢藏在內襟衣兜裡,見何似飛跟他道彆後就跑得飛快,手掌按了按自己還沒給出去的錢,又擔心又焦急,隻能趕緊撒腿追了上去。
何似飛到底年紀小,身高不夠,腿也不算長,無法做到將陳竹遠遠甩在身後。於是,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陳竹就追上了他。
見何似飛停下腳步,陳竹才大喘著氣停下來,他平時不怎麼跑,陡然跑這麼急,隻覺得左肋間抽著疼。一時半會兒竟有些直不起腰來。
陳竹以為何似飛沒看到自己,蹲下、身,捂著左肋,額頭的汗都彙聚在一起滴了下來。
就在他告訴自己再忍忍,忍一會兒就不疼了的時候,隻見麵前那一隅狹小的視野裡出現了一隻碗,再往左看,還有一隻看起來稚嫩卻已經骨節分明的手。
這是何似飛的手。
碗裡是清亮的甜湯和雪白的梨肉,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聞到其誘人的香氣。
何似飛一手扶著陳竹,一手穩穩的端著碗,“喝點湯,恢複體力。”
陳竹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從小到大,都是他看著彆人的眼色,在討好或者照顧彆人,從沒有人問他累不累、苦不苦。
他不知該作何反應,肋間的疼痛似乎都離他遠去了。
何似飛見他沒接碗,以為他累著了,便也不急,耐心的等著他。
過了好半晌,陳竹才想起何似飛一邊扶著他、端著碗,於是趕緊雙手捧起碗,一口氣將梨湯喝了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