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何似飛之前,喬影從來沒想過,在同書生討論《春秋公羊傳》時,自己會斟酌言辭到這個地步。
要知道,早幾年有位忠勤伯家嫡長子,想在喬影麵前展露高超箭術。
正好那天喬影被長公主家的小公爺念了一首酸詩,心情不好——
他就說了句:“沒箭術,就長點腦子吧,被人當弱智一樣誇,還覺得自己天下第一。”
嘲諷得那位嫡長子大半年沒去過靶場。
可麵對何似飛,喬影想,即便他隻有縣試、府試的水準,自個兒也能跟他一直交談下去。
何似飛對一個話題的討論,喜歡由淺入深,當他第一句說完後,喬影立刻便以這個水準接了一句,那雙桃花眼裡滿是認真,絲毫不見失望。
喬影雖沒考過科舉,但他師從的都是名士,再加上自個兒勤奮刻苦,偶爾跟舉人辯論也能不落下風,他家夫子曾不止一次感慨——喬影要是個男兒就好了。
現在,有‘舉人之資’的喬影同何似飛辯論府試論題,處處照顧著他的水準,在何似飛主動加深探討度之前,喬影絕對不會說出‘超綱’的辯證點。
約莫過去小半個時辰,何似飛拎起桌上茶壺,給喬影倒了杯茶:“晏夫子請用茶。”
聽到這個稱呼,喬影的耳廓漸漸泛上淺紅。
剛才辯論的過程中,喬影說是同他辯論,更像是在順著他的思路給他做引導、延伸,讓他往更廣、更深入的問題處去想。
簡直比一般學堂上的夫子還要有教學水平。
並且,言語全程非常溫和,不見急躁、不見生氣。
——真正教過學生後,就知道引導學生一步步思考得有多難,並且,還要全程保持不生氣。
何似飛之所以在淺顯的論點上停留時間過長,是因為晏夫子的話真的有超出他考慮的問題出現,所以他的思維也跟著發散起來。
他問了,晏夫子就認真作答;
他辯論起另一個論點,晏夫子也不再糾結先前的,就跟著他的思路去擴寬、延伸。
就像有人手把手教你算算術題一樣。
每一步、每一個過程都仔細溫和的講解。
即便在自家老師那裡,何似飛都沒得到過這種待遇。
不過,那也是因為自己是老師一把手教出來的,根底全都明了,老師的重點在啟發他去獨立思考,自己去建立自己的思維邏輯與理論模式。
餘明函曾說:“我不需要再教出一個餘明函來,似飛,你很聰明,又肯下功夫,日後登入朝堂、封侯拜相的人,應該叫何、似、飛。”
喬影接過何似飛雙手遞來的茶水,指間不小心觸碰到他的。第一回觸碰到男子的手,喬影緊張之餘,身體應激反應便是手指蜷縮——這下,連何似飛的手帶著茶杯一起握住。
倏然間,喬影感覺自己不知身在何處,腦子一下懵了。
一聲輕笑響起,喬影隻感覺自己耳廓燒了起來,他不敢再看何似飛,匆匆拿過茶杯,一飲而儘。
何似飛一句“小心燙口”還沒說出來,喬影那邊就很快咳嗽起來。
何似飛趕緊起身,一手拍他的背,一手拿了帕子抵在他唇邊:“燙了立刻吐出來。”
喬影被燙的沁出淚珠,他眨了眨眼,看著那修長的手指,和那張帕子,怎麼也吐不出來。
他伸手拿過何似飛的帕子,沾了沾唇角,嗓子因為受到的刺激還有點啞,說:“沒事了,不燙了。”
這悅來客棧給上等房的茶壺下備有燈油,一直在炙烤著壺底,就是為了讓住在這裡的客官偶爾接待人用的。
晨間喬影起來時,想到何似飛要來,就把這燈油點著了,還讓小二送了泉水來泡茶。
沒想到他居然就這麼遭殃了。
喬影用舌尖在口裡轉了一圈,感覺沒有起泡,說:“無礙,我們繼續。”
這還怎麼立即繼續。
何似飛回自己房裡拿了晾涼的開水過來:“晏夫子喝幾口冷的,壓一下燙意。”
喬影果然抿了幾口涼開水。
他心情突然愉悅起來——似飛賢弟一直是那種做事不急不緩,條理分明之人,方才卻因為他被燙到,露出了焦急之態。
從記事起就沒怎麼被人這麼在乎的喬影心情大好。
即便他一直在努力控製著麵部表情,但眼下的臥蠶還是漸漸堆了些許,即便穿著最普通的素衣,依然顯得那雙桃花眼又靈動了幾分。
何似飛訝異的瞥了知何兄一眼,不曉得他怎麼突然開心起來。
不過,因為知何兄剛被燙到,何似飛暫時沒讓他繼續同自己辯論,而是條分縷析的總結兩人方才的討論。他甚至還拿出一張紙來,把一些能發散的論點著重記錄下來。
喬影也隻是跟隨何似飛的思路討論,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他攏總才十六歲,即便從小就拜了名師,但又能真正厲害到哪兒去。
在他這個年紀凸顯出的天才,大多都是天分大於勤奮的。
因此,見似飛賢弟能把那麼多論點一一整理分類,縱然是喬影,都越看越驚愕。
這份記憶力,還有這縝密的邏輯思維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