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未曾見過這位太皇太後了呢?三年還是兩年?
自打被雷劈過後太皇太後就關上了慈寧宮的大門,等後來摔了個半身不遂就更加沉寂了,連康熙也不肯再見,平日裡也隻通過太醫的嘴才大致知曉太皇太後的狀況罷了。
康熙曾想象過半身不遂的一個老太太如今模樣怕是不太好,但真正看見她時卻還是愣了那麼一瞬。
頭上的發絲已經掉得差不多了,全部攏起來怕也不過隻有一根指頭那麼點兒粗,看起來如同枯草一般毫無光澤,肉眼可見的粗糙。
一雙眼睛就如同是嵌在裡頭似的,深深的凹陷了下去,臉上瘦得顴骨高高凸起,壓根兒看不到皮下還有一點肉,整張臉也因過度的消瘦而更顯溝壑深邃,在被簾子遮掩得嚴嚴實實的屋內更顯出幾分可怖的模樣。
露在外頭的一截手腕亦暴露出她皮包骨的身形,莫說過去珠圓玉潤的富態,便連個正常人都遠遠不如,整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就如同是一具乾癟的人形物體罷了,叫人莫名心生恐懼,卻又不免感到些許淒涼酸楚。
不過屋內的情形倒並不差,一如既往的豪華舒適,顯然在生活上並未受到一點苛待,進門也不曾聞到什麼異味,老太太的模樣看著雖淒慘了些,但從頭發絲來看也都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可見平日裡奴才們伺候得也還算精心。
目光將這一切都收入眼底,康熙就不禁暗暗點了點頭。
皇貴妃為人正派行事大氣,甚好。
許是聽見了動靜,一動不動的太皇太後這才緩緩睜開了眼,側頭往旁邊望去。
大抵是眼睛實在不行了,一時間竟還未能看清來人,眯起渾濁的雙眼仔細打量了半晌仍是愣愣的,直到聽見那一聲“皇祖母”方才反應過來。
“是玄燁來了啊。”
聲音很是虛弱無力,卻意外的平靜,也意外的冷漠。
“皇祖母為何不早些告知朕呢?便是太醫院不頂用,朕還能昭告天下遍尋名醫,如何一聲不吭硬是熬到這時?”康熙上前坐在了床邊,語氣中飽含痛心怨怪,滿滿皆是情真意切。
太皇太後盯著他瞧了許久,忽而輕笑一聲,“不愧是哀家一手教導出來的孫兒,好本事。”
氣氛霎時陷入沉默。
康熙眼裡的關懷痛心漸漸消失,最終化為一片平靜。
“事到如今哀家眼看著也要走了,不打算跟哀家說說緣由嗎?”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康熙顯然聽明白了。
“太皇太後可還記得皇貴妃身邊的那位餘嬤嬤從前是服侍誰的?”
怎麼不記得?就是她不記得,福嬤嬤也早就告訴過她了。
當年那餘嬤嬤突然出現在皇貴妃的身邊難免有些奇怪,不過後麵見她沒有絲毫不妥之處也就並未再節外生枝,畢竟這人雖曾是在佟妃宮裡伺候的,可若是當真知道點什麼也早該禿嚕出來了,何至於直到出宮前還一聲不吭?
太皇太後自負手段了得也不是沒有緣由的,當年整個皇宮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包括最要命的禦膳房和太醫院,她想暗地裡做點什麼簡直再便利不過了,故而也就未曾過多畫蛇添足,以免留下古怪反倒引人懷疑。
卻如何也不曾想到,最終她竟還是為自己的自負付出了代價。
想通了這一點,太皇太後卻反倒笑了,“這就難怪了……難怪這兩年哀家越想越覺得蹊蹺,如何哀家一手教導出來的孫兒竟冷不丁就成了個情種呢?隻怪哀家被你皇阿瑪折騰怕了,這才被你鑽了空子。”
一時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於是輕而易舉就被他引著鑽進了牛角尖裡。
自幼養在她膝下的孫兒,顯然也對她的脾性了解頗深,更加清楚地知道她心裡不可觸及的敏感傷疤,逮準機會就是狠狠一擊。
壓根兒不必他再多做什麼,不會背負不孝的罵名,也不必與她鬥智鬥勇鬨得兩敗俱傷,真真是兵不血刃。
“好本事,真真是好本事。”
“太皇太後過獎了。”康熙神色淡淡地說道:“說到底太皇太後並非是敗給了朕,而是敗給了您自己的固執偏見,您或許還不知道吧,您被雷劈之前朕都還不知道這件塵封的往事,自然也說不上給您下套子。”
太皇太後權勢威望並非一個年輕的小帝王能夠撼動的,一旦與太皇太後撕破臉,隻怕他自己什麼時候死的都還不知道,還談什麼坐穩江山?他的皇額娘一片慈母之心處處為他考慮,如何敢大咧咧直接戳破此事呢?
故而餘嬤嬤一直死死瞞著佯裝毫不知情,直到隨著皇貴妃再度入宮,直到太皇太後被雷劈……知曉太皇太後並非無懈可擊之後,餘嬤嬤才將這件事吐露了出來。
之後的一切也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抓住機會順水推舟,致使太皇太後聲望大傷背負罵名,他便趁機收攏皇權徹徹底底將其架空在高處,平日裡若有似無地表現出動心的模樣,便足以引得本就滿心忌憚仇視的太皇太後更加執迷不悟,一錯再錯。
報仇是其一,其二也是防止太皇太後再次分心執著於政權,是以他得叫她折騰,一個勁兒的折騰。
事實證明他的套子下得很完美,太皇太後最終還是將自己折騰成了半身不遂的廢人。
而他,毫發無損。
太皇太後臉上譏諷的笑頓時就這麼僵住了,連喘息都變得粗重了許多。
“事到如今太皇太後還是不肯承認自己錯了。”寧可認為自己一時大意被算計到了也不肯承認是自己錯了,如此固執如此高傲。
康熙無奈歎息,嘴裡吐出的話卻更加刺激到了老太太,“倘若一開始太皇太後不曾先入為主對皇貴妃產生忌憚防範,之後也就不會一步錯步步錯了,朕就是想要報仇也不能如此輕鬆,指不定還得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呢,甚至沒準兒還得落下個罵名被史官狠狠記上一筆。”
“夠了!”太皇太後怒視著他,冷笑道:“你以為你贏了?倘若叫皇貴妃知曉你從頭到尾不過是在利用她,對她的所有一切好都是假的,你猜她會如何?早晚有一天你也會被反噬!哀家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這是臨死前還硬要留一手啊。
一旦這粒種子在康熙的心裡埋下了,將來這兩個人怕是誰都好不了,極有可能會鬨得兩敗俱傷,如此一來她的仇也算是能得報了。
縱是無比清楚她的用意又如何呢?有些東西可不是自己能夠控製的,總會在不經意間就悄悄鑽進骨髓裡生根發芽。
康熙沉默了一瞬,卻直接岔過了這個話茬,說道:“朕已經為太皇太後解了惑,不知太皇太後是否也能為朕解解惑?”
“想問哀家為何容不得你皇額娘?”太皇太後也並不再隱瞞什麼,微微扯了扯嘴角,一臉理所當然地說道:“她是你親生的母親,留著她還有哀家什麼用?隻有她死了哀家才能成為你最親近最依賴的長輩,這還有什麼不好理解的嗎?哀家扶你上位可不是大發善心為了她佟家的利益權勢。”
雖說落得如此田地與她當年做的這件事脫不開關係,但就是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也還是會這樣做。
年幼的皇帝完全是依賴她才能夠登上皇位,她想要得到應有的回報何錯之有?更何況這份權勢地位都是她給的,又有什麼道理反倒叫佟氏女母憑子貴淩駕於她們科爾沁女人的頭上?
既然生下的兒子登上了皇位,那佟氏女理所應當不該再存在。
同樣身為上位者,康熙自然並不難理解這層想法,但這並不代表他能夠坦然接受。
無辜被害的那個可是他的生母!甚至那年才不過將將二十三歲罷了!
那般年輕那般蓬勃的大好年華就這樣突然消逝了,換作誰能夠不痛心?這是他心中永遠的意難平。
話到此處,祖孫二人仿佛也再沒了任何話好說,一時相顧無言,隻餘滿室沉寂。
也不知是又過了多久,康熙這才起身欲離去,未走幾步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道蒼老乾澀略帶乞求的聲音。
“玄燁,看在哀家當年力排眾議扶你上位的份兒上,放過阿圖。”
她這輩子攏共生了三女一子,至今卻隻留下了這樣一根獨苗苗,叫她如何能夠放心得下呢?
康熙聞言卻是冷笑一聲。
自己的女兒知道心疼,彆人的女兒彆人的母親呢?合著隻有她長了顆心不成?
並未作何回複,康熙抬腳就邁出了大門,與門外守著的蘇茉兒對視一眼,擦肩而過。
突然身後屋子裡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康熙的腳步微不可查地頓了一頓,神色異常複雜。
“皇帝?”同樣被擋在門外的太後看見他立馬就急不可耐地追問道:“太皇太後如何了?哀家怎麼仿佛聽見了哭聲?”
康熙抿了抿唇,臉上浮現出傷心壓抑的表情,哽咽道:“皇祖母……已經去了。”
太後頓時眼前一黑,身子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快將太後娘娘送回去,請太醫!”林詩語趕忙吩咐道,目送著一群奴才抬著太後離去,這才上前,“皇上節哀……太皇太後的後事……”
陽光灑落在她的臉上,絕美的麵龐顯得更加光彩奪目,隱隱金色的光芒仿佛更添了幾分神聖,令人心馳神往卻又不敢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