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這一手打得很是突然,一時間還真叫人不知該如何反駁。
主要斥責的這兩點——生活奢侈鋪張、搶在皇父前麵率先截留部分貢品,這兩點真要說起來是沒錯,但太子委屈死了卻也是真的。
打從太子胤礽才出生那天起康熙就將這孩子捧在手心裡頭寵著,一應吃穿用度無不是頂頂好的,寧可委屈了自己也絕不肯委屈了小太子,蒙古、藩屬國送來的貢品亦是他吩咐先送給太子挑選的,多年來都是如此,所有人都早已習慣了。
慢慢的底下的奴才也就自行按著慣例這樣去辦,省得多跑兩趟還要浪費皇上的時間……這件事兒上從未有任何一個人瞞過他分毫,這麼多年下來也沒見他有過什麼不滿的,可以說根本就是經過他的默許才會如此。
明明一切的最初都是出自他的命令,到頭來卻是成了斥責太子的借口,也屬實是夠諷刺的。
活了兩輩子都沒見過這麼狗的男人,真真是開眼了。
林詩語都氣笑了,“要說截留貢品那怎麼著也輪不著你啊,每每不都是太後娘娘頭一個挑,本宮第二個,第三個才輪到你呢?這都是哪門子的借口?為了雞蛋裡頭挑骨頭可真是臉皮都不要了,本宮的大牙都快被他笑掉了!”
從她進宮之後,小太子就總是會先打發人將東西送來給她挑,但上頭畢竟還有個太後坐著呢,她一個嬪妃也不好搶在太後前麵,於是最終順序就變成了這樣。
要拿這一點來訓斥太子著實夠牽強的。
越想越氣,林詩語“蹭”地一下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那橫眉冷眼凶神惡煞的模樣一瞧就知這是火氣又上頭了,指定是要去找某人算賬呢。
胤礽忙不迭將她給攔了下來,“皇額娘且先消消氣,這是皇阿瑪和兒臣之間的事,兒臣不想皇額娘因此而輕易跟皇阿瑪發生矛盾……如今還遠未到非得皇額娘出麵力挽狂瀾的時候,皇額娘安心罷。”
“安心什麼啊?皇額娘都替你委屈得慌。”林詩語眉頭緊鎖滿眼氣恨夾雜著疼惜,仿佛眼前這個比她還要高出去不少的青年仍是個委屈巴巴的孩子似的。
看得胤礽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拉著她好說歹說嘴皮子都磨乾了才好不容易將她暫時安撫了下來。
“行了行了,我不會去找你皇阿瑪的,你就放心忙你的去罷。”林詩語無奈地擺擺手,將人給打發走了。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最怕的大概就是父母吵架甚至決裂吧?更何況她的特殊情況還擺在這兒,一旦真鬨起來康熙絕對討不著好……這孩子是擔心他皇阿瑪呢,奈何他皇阿瑪卻是個實打實的大豬蹄子。
這些年來大豬蹄子拚命拱火的騷操作也不止一兩回了,保成也從未有何怨言,有什麼都忍著受著一退再退,這樣孝順的一個好孩子上哪兒找去?大豬蹄子倒是一點兒也不虧心似的,真就該孤家寡人才好!
卻說胤礽,剛走到毓慶宮門口就看見胤禩在那兒徘徊著呢,兄弟倆猝不及防撞個正著,一時間都有些尷尬沉默。
最終還是胤礽率先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笑著說道:“走罷,進去喝碗茶。”
笑容一如既往溫和,絲毫不見陰霾,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過似的。
胤禩垂著頭,抿了抿唇輕聲說道:“待過兩日我就故意捅出點簍子……”
誰料胤礽卻是搖搖頭,搭著他的肩一麵往裡頭走一麵說道:“皇阿瑪不是好糊弄的,如今他既是費了這麼大的勁兒將你提溜上來,輕易就絕不會容許你退縮,你若想以這種方式脫身,怕是捅婁子還不能捅小了,可如此一來你就該完了,皇阿瑪的怒火又豈是你能夠承受得住的呢。”
誰也不敢保證盛怒之下的帝王究竟會乾出點什麼事兒來,老八跟皇長子胤禔的地位終究也還是不一樣的。
“你的心思二哥明白,一道兒長大的兄弟不必如此,彆莽撞。”
心中頓時一股暖流淌過,來時愁眉苦臉的表情這會兒已是不禁鬆了許多,臉上也隨之露出一抹笑意來。
兄弟二人就這麼勾肩搭背的一同進了毓慶宮,這副親熱的模樣倒是引來不少側目。
乾清宮裡,第一時間就得到消息的康熙卻是心情複雜得很,既欣慰於兄友弟恭的融洽,又惱怒於“棋子”的不配合,令他有種揮拳一擊打在棉花上的憋屈鬱結。
不過無論兄弟兩個心裡頭是如何想,朝堂之上還是因著康熙的舉動而發生了些許變化——太子黨愈發沉寂了下來,與此同時,明珠的次子揆敘卻開始朝著八爺那邊倒了去,聯想到這些年來皇長子百般不為所動,實在不得不叫人懷疑,這是不是代表著明相也要將轉投八爺了。
為此,索額圖是愈發看明珠不順眼了,兩個老對頭仿佛忘了前麵那四年結伴漂流海外相互合作扶持的經曆,又開始變得針鋒相對,每每對上都恨不得要將對方生吞了似的。
翻過年來,閒不住的康熙又下令開始著手準備第四次南巡了,隻出乎預料的是,這一回竟是一個後宮嬪妃也不打算帶了,包括皇貴妃在內。
乍一聽到這消息,林詩語的眼皮子就不由得跳了跳,直覺這個狗男人恐怕是想搞點事情,不帶後妃是假,不想帶上她才是真吧?這些年無論是木蘭圍場還是巡幸塞外、南巡,可都從來未曾將她落下過,這太反常了。
皇子之中留下了老大、老三和老四共同處理政務,其餘能帶的幾乎都帶上了,再加上那些個大臣,一行浩浩蕩蕩的甚是壯觀。
臨出發前,林詩語仍是止不住拉著胤礽的手再三叮囑,“這一路上切記謹言慎行,你皇阿瑪怕是要有點什麼動作……要不你還是裝病彆去了?”
胤礽無奈地笑了,“皇額娘放心,不會出什麼事兒的。”頂多也不過就是些打壓手段罷了,難不成親阿瑪還能弄死他不成?當真不至於。
胤禛也跟著安撫道:“額娘不必太過擔心,皇阿瑪不會對二哥下毒手的。”
“行吧,不過不管怎麼說還是萬事小心為上。”
話雖如此說,林詩語心裡也知道康熙再怎麼不做人也不至於迫害自己的親兒子,可擔心卻仍是不可避免的,不害性命不代表不會針對不會打壓啊。
隨著胤礽離京,林詩語的這顆心也跟著吊在了嗓子眼兒一刻都不曾放下來過,誰想冷不丁卻聽聞康熙派人急招索額圖前去德州為太子侍疾。
當時手裡的茶碗就掉落在地上摔成了幾片,等再仔細一問才得知,原來不止太子病了,康熙、八阿哥也一道兒病了。
這就更叫人難以安心了,哪有這麼巧的事?
完全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林詩語也隻能胡思亂想乾著急,急得嘴角燎泡飯都吃不進去了,搞得身邊的奴才兒女和姐妹們也都是整日愁眉苦臉的,怎麼勸都寬不了心。
就這麼熬了個把月的功夫,胤礽和索額圖兩人也終於抵達了京城,另一個生病的胤禩卻並未回來,仍舊被康熙帶在身邊繼續南巡。
乍然看見臉色疲憊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的胤礽,林詩語當場眼淚都落下來了,“怎麼回事?究竟是什麼病?現在可曾大好了?”
“勞皇額娘操心了。”看她也是明顯憔悴消瘦的模樣就知道必定不曾少掛心,疲憊的內心終是暖和了許多,嘴角也微微彎了起來,笑道:“不過是偶感風寒罷了,養好了才出發回京的,皇額娘放心。”
直到太醫來再三診過脈後林詩語才算是真正安心了些,將胤禔胤祉胤禛等人全都支了出去,冷下臉來。
“你如實告訴我,你皇阿瑪究竟是乾什麼了?為何突然之間你和老八都病了?還特意招了索額圖前去侍疾,怎麼瞧著都古怪得很!”
胤礽垂下了眼簾,淡淡說道:“到達德州的當天夜裡老八突然來找兒臣,說皇阿瑪離京前吩咐人在悄悄調查搜集索額圖的罪證,意欲處理掉他……”
大驚之下他便去找了康熙試探口風,誰想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吵得很凶,當時康熙就氣得掀了桌子,甚至絲毫不顧忌身為一國儲君的臉麵尊嚴,直接下令將他給禁足了。
更要命的是,他前腳才出門,後腳康熙就叫了太醫,隨後一連幾天臥病在床。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知道了,皇上和太子之間矛盾激化,並且太子還將皇上給氣病了。
上上下下有關太子不孝的流言飛速傳開,繼上一回被斥責鋪張浪費、截留貢品之後,他這個太子的名聲再一次遭受到了重創。
“簡直荒唐!”林詩語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仿佛氣得頭發絲都要豎起來了,咬牙切齒道:“這分明是要將你的名聲威望往腳底下踩!他究竟有沒有想過,一旦這些罪名坐實了,將來你要如何服眾?叫大臣和百姓們該如何看待你這個儲君?太胡鬨了!”
胤礽垂著頭靜默不語,往日神采飛揚的眉眼如今卻布滿了疲憊,神色看似平靜淡然,但半掩在袖子底下的雙手卻已然握成了拳,細看還能發現在微微顫抖著。
可見他的心裡絕不像表麵看起來如此平靜。
林詩語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肩,擰著眉頭思索了半晌,仍是搖搖頭,“老八應是不會故意算計你,這孩子也是我親眼看著一點一點長大的,不是那樣的人。”
“不瞞皇額娘說,起初兒臣也並非一點兒不曾懷疑過老八……”話到此處,胤礽的臉上不禁浮現出一抹自嘲的笑,“畢竟比起皇阿瑪,兒臣寧可去懷疑彆人。”
“可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怎麼可能呢?皇阿瑪若當真想要秘密調查搜集索額圖的罪證,這樣隱秘的事怎麼可能會輕易叫旁人知曉?”
整件事從頭到尾根本就是他那個好阿瑪的算計。
先是故意透露出風聲給老八……倘若老八隱瞞了下來,那無需懷疑,老八必定是有不臣之心,日後更好利用,當然這一點也不會妨礙後麵的一切,沒有老八也會有其他人將這件事透露給他知曉。
而倘若老八當真沒有那份心思,必然就不會眼睜睜看著太子黨的中流砥柱被處置,必定會將消息傳給他,而後……他若是忍耐了下來不上鉤兒,後麵定然還有安排,或許也就當真將索額圖給收拾了,直接下手剪掉他的一隻臂膀,若是他剛好一腳踩進了坑裡,所有的一切就是這樣,順其自然地發生了。
可以說這個坑打從挖出來那一刻開始,就沒打算讓他跳開。
這是打定了主意要打壓他的聲望呢。
林詩語的臉色黑透了,壓低了聲音惱恨道:“年紀越大就越是會貪戀權利,整天仿佛是那被害妄想症似的,時時刻刻防著這個防著那個,生怕誰去搶他的權利!”
“你皇阿瑪如今的行為是愈發過分了,再由著他這樣折騰下去不僅你們兄弟間要鬨嫌隙,你的名聲也該被他給糟蹋完了,能不能安安穩穩接過這個位子還不好說,就是勉強熬到那個時候成功上位了,頂著個破爛名聲又該如何是好?”
“不能再由著他了!”
最後這短短的幾個字卻無比清晰地顯露出了她的堅決。
胤礽很清楚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一時間不免陷入了掙紮之中。
一方麵不想跟皇阿瑪反目成仇,不想皇阿瑪受到傷害,可另一方麵他卻又的確很害怕很窒息。
說句難聽的話,皇阿瑪向來注重養生,瞧著絕非那短壽之人,後麵或許還有十年二十年……如今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隨著皇阿瑪愈發老邁,防範忌憚之心隻會愈發強烈,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他也是接受著帝王教育長大的人,又如何能不明白一個帝王的心理?正是因為了解,是以他一直以來才對皇阿瑪的種種打壓行為一忍再忍,蓋因他知曉,皇阿瑪並非當真想要換人當太子,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未曾動過這個心思,皇阿瑪也隻是怕自己的權利地位受到威脅。
可也正是因為了解帝王的心理,他才更加害怕更加窒息,隱隱約約有種預感,若再這樣下去,他這個儲君之位怕是坐不穩了,一旦走到那個地步,等待他的結局會是怎樣他根本不敢想象。
林詩語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一如幼時那般,輕聲說道:“保成彆怕,有皇額娘在絕不會任由你皇阿瑪胡鬨的,你放心,好歹他也是你們幾個的親阿瑪,皇額娘不會對他如何的。”
眼眶霎時一片溫熱,微微一眨眼,臉上便濕了一片。
這些日子的驚懼委屈仿佛是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口,一時淚流不止。
隔了一個多時辰才從正殿裡頭出來,就看見胤禛還站在門口等著呢,一瞧見她就上前扶了她的手臂,將漣漪給攆到後頭去了。
有意無意的,漣漪故意放慢了腳步,將一眾奴才都往後頭壓了壓。
前麵母子二人一路無話,看著她那陰沉似水的臉色胤禛就知大事不好,琢磨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皇阿瑪他……”
“不許給本宮提他!”林詩語怒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將他到嘴邊的話給堵了回去,“此事與你無關,你最好給我老老實實呆著彆瞎插手,更彆替他說什麼好話!有這閒工夫在家好好陪陪你福晉和弘暉,再不濟好好調理調理你準妹夫去!”
胤禛:“……”但凡換個人跟他這麼說話都非得被他記小本本不可,奈何這是親娘。
“兒臣知曉了,額娘消消氣。”除了乖乖賠笑還能怎麼著呢?嗐。
可惜,他額娘是一點兒不領情,冷哼一聲撇過頭去,“看見你的眼睛就氣不打一處來。”愛新覺羅家的基因就是強悍,這一串小子無論長成什麼樣兒,那一雙丹鳳眼都是如出一轍的,全都隨了那狗男人。
胤禛頓時那叫一個哭笑不得,頗為委屈地說道:“二哥的眼睛也長這樣,可沒見您煩他。”
“誰叫你閒著沒事兒笑眯眯的?”笑起來就更像了,可不招人煩嗎。
“……”這可真真是叫人沒處說理兒去了,賠笑還賠錯了。
得,親娘心情不好想發發脾氣,那就發罷。
這副任勞任怨的孝子模樣反倒是叫林詩語有些尷尬不自在了,輕咳兩聲,放軟了聲音岔開話題,“再有半年果果就該出嫁了,那個鄂爾泰當真是個好的?”
“額娘放心就是,那人就不是個有花花腸子的,況且還有咱們這一眾兄弟在旁邊盯著呢,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叫果果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林詩語點點頭,心裡雖難免有些忐忑不安,倒也不算太嚴重。
鄂爾泰與田文鏡、李衛同為雍正最信賴的心腹臣子,三者之間又有些許差距,田文鏡不及李衛,李衛卻又不及鄂爾泰,由此足以見得此人對於“雍正帝”的重要性,亦足以證明“雍正帝”對此人絕對知根知底。
若是這人當真有半點兒不妥之處,這小子也絕不會同意這門婚事,都恨不得將果果捧在手心裡摘星星摘月亮去了,輕易能叫來路不明的狼崽子叼了去?
日子又恢複了平靜,每日裡一邊忙著給自家的小公主籌備嫁妝,一邊眼巴巴盯著宮門口,簡直恨不得望穿秋水似的,不知情的還當她是有多惦記那位爺呢。
事實上她也的確是惦記得不行,不過是惦記著跟他好好掰扯掰扯罷了。
這人啊就是如此不經念叨,念著念著禦駕就回來了。
當天晚上林詩語就直奔乾清宮去了,卻誰想被借口“路途疲乏早已歇下”擋了回去,等第二天她再一次前往,仍是被擋在了門外。
狗男人這是心虛了吧?躲得過初一躲得了十五嗎?
林詩語不禁冷笑,索性親自上手一把推開門就闖了進去。
門外的小太監和裡頭的人都被嚇了一跳,萬萬沒想到她竟會如此大膽,一時齊齊都傻了。
“皇上饒命!”小太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
康熙的臉黑了,“下去!”
等著大門重新被關上,他的眼睛這才落在了林詩語的身上,“皇貴妃何故擅闖乾清宮?在宮裡呆了二十多年竟連這點規矩也不懂?還是說皇貴妃壓根兒就不曾將朕放在眼裡?”
好家夥,知曉她是來興師問罪的,索性就先發製人?
林詩語挑了挑眉,神情淡漠地說道:“皇上,臣妾是來請您退位的。”
什麼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