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有憾生(三十八)(1 / 2)

太歲 priest 7712 字 6個月前

能在蟬蛻劍修身上砍出這種痕跡的, 隻有同階修士。

而兩個蟬蛻要是大打出手,兩百多年, 痕跡不會完全消失,也就是說,當時在這裡,凶手隻出了一劍。

那時第三長老在南闔半島,武淩霄還不是侍劍奴,昆侖的蟬蛻隻有一個人……一個第二長老能放心在北絕山外這種絕境中,交付後背的人。

第二長老沒趕上劍宗廣納門徒的時代,雖然在現如今的後輩眼裡, 他也是世上最古老的劍修之一, 在掌門麵前卻算得上是半個小輩。

掌門是先聖碎無塵之後,帶著所有人在冰冷貧瘠的北大陸艱難紮下根基的人, 每一個昆侖劍修都仰望過他的背影。儘管時代更迭, 他們許多想法開始有摩擦,第二長老依然體諒掌門平衡各方不容易,也感念掌門為他做的諸多妥協。

舉個或許不太恰當的例子,掌門之於第二長老, 恰如支修之於龐戩。

穩妥謹慎如第二長老,那次為什麼敢冒險真身進北絕陣?不光是因為他鎮守北絕陣多年, 對地形了然於胸,還因為他當時不是一個人,有一個亦父亦兄的人與他同行。

第二長老的屍身和周楹在一起,死後名牌不裂,說明他真元沒散開之前, 就被打入了無間鏡。

也就是說, 大祭司也在其中扮演了某種角色。

他是……被他熱愛守護了數百年的昆侖謀害的。

周楹可能也意識到, 這種情況下讓瞎狼王聽飛鴻密文太難為人了,手掌撫過鏡麵,一行稍縱即逝的霧出現在上麵。

他在那薄霧消散前,和時間賽跑一樣,飛快寫下一串北曆文字——為了讓謝濋看清,居然還寫成了鏡像的。

“你在這裡活不了多久,人死不能複生,不如乾點比嚎喪有用的事,”周楹可能是因為已經不在人世三間,連起碼的禮貌也不講了,露出他不可理喻的冷酷本色來,“去找令師被滅口的原因。”

謝濋惡狠狠的目光砸向他,用北曆俚語罵了一句街。

但他畢竟也是成名多年的劍修高手,心肝裂了還有膽,謝濋一咬牙,猛地往地麵拍了一道半仙級的符咒——他沒有蟬蛻,修為比當年來這裡的兩位差太多了,即使有周楹引路,也成了強弩之末,真元稍一動就會有徹底凍住的風險,隻能自貶為半仙。

靈氣支撐起他隻剩下骨頭的腿,謝濋從芥子中摸出一根骨玉拐杖架著,走向那劍痕。

劍痕就是掌門暗算第二長老的地方,他倆在那裡一定看見了什麼。

謝濋還沒站穩,又一道強風撞過來,堂堂升靈劍修差點被風刮跑,鏡中的周楹看著漫天的風雪,和旁邊第二長老的屍身不同,他身形是虛的。

謝濋順著他的視線張望過去,突然目光一凝,他焦屍一樣的手伸進芥子中,撈出一大把靈石。靈石碎在他掌心,變成一道符咒飛了出去,地上丈餘厚的積雪一下被打飛,“砰”一聲巨響,地麵上那大鏡子的邊緣露了出來。

“銘文……”

明顯出於一係的銘文此時也出現在了化外爐中,陸吾關鍵時候靠得住,林熾和聞斐立刻就拿到了全部的銘文錄音,兩人全神貫注地試了無數遍才將那些銘文轉述入化外爐。全套銘文落進化外爐的時候,玄隱山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主峰上沉寂的劫鐘動了。

它似乎知道玄隱山唯一的蟬蛻不在,並且無暇北顧,若隱若現在半空,它居心叵測地轉向了鍍月峰方向。

就在這時,一隻蒼老的手從虛空中探出,搭在了劫鐘上——司命長老章玨落在了玄隱山主峰上。

他以前是穩重的中年人模樣,不過月餘光景,須發皆白,手上的皮更是隻剩下薄薄的一層,布滿了光陰搓出來的褶皺。

章玨腳下是主峰的大殿,屋頂瓦片上,顯出一隻巨大的因果獸。通人性似的看著他,眼神親切又平靜。

章玨是南聖撿回來的孤兒,小時候是在因果獸背上長大的。那時因果獸還沒被供在畫上牆裡,有緞子似的皮毛和暖烘烘的鼻息。它性情高傲,發起脾氣來,怒吼聲能傳出幾十裡,卻從來不對小孩大喊大叫,被沒輕沒重的小崽揪耳朵拔毛鬨煩了,也頂多是噴一口粗氣躲他們遠點。

章玨就從來不乾這種倒黴事,他七歲的時候跟現在一樣沉靜持重,他不像李鳳山一樣少年老成,不像林宗儀天資卓絕,更沒有趙隱那麼會討人喜歡,總是默默的,好像不存在。南聖不是很嚴厲的師長,小弟子們犯點規矩,隻要不太出格,他一般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連後來雲天宮司刑的林宗儀小時候都因為試探師尊底線挨過揍,隻有章玨沒壞過任何規矩。

不管有沒有人監督,師尊說什麼,他都會一絲不苟地照辦,沒意見,不問問題,不打折扣。他受夠了離亂之苦,憎惡一切無常,在強者劃定的邊框中循規蹈矩,給了他無與倫比的安全感。星辰海落在玄隱山的那天,章玨升靈,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近乎於圓滿——如果命數能通過星軌窺見端倪,豈不是“參商有軌”的最佳佐證?

他成了“司命”,千百年來沒有越過雷池一步,收了個跟他一樣“規矩穩重”的弟子。

直到那“規矩穩重”的弟子一出手就斷送了玄隱山,打碎星辰海,帶了隻鑽進畫片裡的小小因果獸來見他。

“我見主殿南聖大殿的四壁都畫滿了祥雲,應該是為了供奉因果獸吧。”支修道,“聽說早些年它也常來玩,但打從我上山,因果獸便無召不入內門了。師父,先聖走了。”

章玨本不想開口,聽了這話,仍忍不住開口道:“先聖羽化無塵,與天地同在。”

“哦,”支修從善如流地改口,“那就是蒸發上天了。”

章玨:“……”

“聖人化雨落地,凡夫落紅成泥。”支修道,“確實不一樣。”

章玨半晌才歎了口氣,說道:“靜齋啊,觀星望氣,你一直就沒學會,打心裡不相信冥冥中自有定數,不是我司命道中人。”

“我不信,定數在星辰海嗎?”支修靜靜地反問,“星辰海翻過來是什麼您都看見了,您恪守的是什麼?師父 ,這麼多年了,星辰海消散時,您心裡一點快意也沒有嗎?”

章玨一滯。

“因果獸很想念故主,也很想念您……您這裡它來不了,托我將它帶來。”支修環視章玨閉關處空蕩蕩的四壁,因果獸要牆上有人跡才能現身——俯身將畫片放在章玨的蒲團前,“雖然您可能已經不記得它了。”

聖獸再通人性,也隻是獸,看不懂紅塵中許多玄妙,讀不懂天規地則。

它隻是忠誠地記得主人的心……埋葬在汗青與石頭下,活的人心。

章玨微微閉上眼,扣在劫鐘上那枯瘦的手上靈光乍起,劫鐘的動蕩與蜂鳴聲被他一手壓下去,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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