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借題發揮(1 / 2)

十月朔日的寒衣節剛過, 就到了賈璉夫婦搬家的日子。

這日一早,王熙鳳仍往賈母處請安奉承,她院子裡搬動布置的事情自有下人去忙。平兒幾個各領了一群人分工照管各處, 就連杜雲安也一早就從榮慶堂趕過來, 因她識字,便主管不常用的嫁妝之物的封箱登記,移到丹桂苑的庫房中去。

丹桂苑裡, 平兒單管鳳姐所居正屋的布置,所有家常之物都需問過她之後再擺放,順兒就負責其餘房舍的打掃陳設,這兩個都性情平和, 通心合力起來倒有模有樣。

但東院那裡就不算太平, 喜兒該將本院之中所有不帶走的東西裝箱收入耳房, 樂兒要使人將這屋子裡鳳姐陪嫁的名貴家具一一用布幔蓋好,並叫她倆指派個人留下來看本處的房子, 一是防下人偷盜,二是要護理伺候這整套的老花梨木家具。叫她們做主從鳳姐的下人裡挑選留人, 這本是個威風的好差事,可這兩人卻老大不高興,隻覺料理這搬出去的院子有什麼出息,連順兒都爬到兩人頭上了。喜兒摔摔打打,一會罵這個, 一個訓那個, 樂兒穩重些,也吊著張臉子。

“噯喲, 怎麼這副模樣?有這對著咱們擺喪門星吊死鬼臉子的功夫, 你倒是去找那些硬茬兒撒氣去呀!”嫣兒倚著門冷嘲熱諷。

儂儂柳眉微蹙, 抱著自己的包袱,意興索然的道:“罷了,你與她們說什麼,咱們快過去替二爺收拾是正經。”

“呸!小騷達子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二爺的書房用得著你們?甭管前院後院,給二爺的地方當家做主的是咱們奶奶,你算那根蔥!當自己真與二爺‘你儂我儂’呐,不過是件舊衣裳!“喜兒醋意大發,立刻舍了嫣兒頂儂儂。

樂兒也恨恨的看儂儂,最先挑事的嫣兒反縮了起來,看兩女一起對付儂儂。

原來這些個美貌丫頭因不識字而少了些文章見識,從前隻為儂儂的名字叫起來親昵而不喜,誰知前兒周瑞家那個嫁給古董商的姑娘進來請安,恰巧碰到儂儂,周瑞女兒因說:“儂儂……你這名字怪難為情的,我才知道有個‘情詩’裡的出處,什麼‘你儂我儂,忒煞情多’……”

儂儂被周瑞女兒當麵挑破了賈璉當初給她取名的深意,又羞惱又慌張,這本是男女房中私情,並不能泄與外人言說。更何況賈璉為她取名時確是情真,可璉二爺本就是無定性的風.流人,後頭寵了新人就把儂儂往後擱了一步,一步退步步退——幸而賈璉雖不長情,卻是個念舊的人,儂儂雖溫柔和順,卻有幾分心機,常用從前情分警引賈璉,這才站穩賈璉通房第一人的位子。

儂儂自己有千般委屈不能訴說,又被周瑞的女兒謔笑,怎能不惱。隻是還沒等她發作,得知“儂儂”二字深意的幾個上進人已經妒火中燒,府裡上下人等都怪腔怪調的叫她名字取笑。

幾個人正打嘴仗拉酸話,全不顧一群下等仆婦互相使眼色躲出去的舉動。誰知邢夫人扶著王善保家的手忽然走進來,喝道:“你主子一不在你們就作狂起來,吵鬨的我家裡不得安寧!”

王善保家的忙道:“太太犯不著與她們動怒,隻等二.奶奶來的,叫她處置罷。”

邢夫人冷笑道:“我正要問她呢,怎麼滿家裡就她的丫頭眼裡沒人?去!叫你們二.奶奶來見我!”

原來這邢夫人心裡正作病。其餘種種還可恕,唯獨鳳姐一個寸功未立的新媳婦,花言巧語的討了老太太青眼,放話叫她幫忙管家理事,這可真戳了邢夫人的肋巴骨兒——這邢夫人心想,‘你到那邊就是管家奶奶,等日後回來這裡是不是也要管家?是了,老太太雖偏心,老爺卻是個孝子,你隻哄著老太太幫腔,難保老爺不聽’,又想‘你是我家的媳婦,本指望你奉承了老太太為我家謀些好處,誰成想你雞爪子炒菜,是個儘往外扒的貨!’

邢夫人本就有些軸,身邊幾個心腹又皆是戳哄著邢夫人生事之輩,巴不得往大裡鬨她們得意,指望這些人勸解邢夫人消氣那是白日做夢。杜雲安心想,少不得從後麵庫房裡趕出來,笑道:“太太!您是最慈愛寬仁的,家下無有不知……”

雲安方才就叫人抄小道兒去告訴王熙鳳和平兒知道。她這兒說著些“太太請養生身體要緊”的套話兒,暫且拖住邢夫人,心裡隻望她們跑快些,彆叫邢夫人使派的那兩個婆子趕前頭。那兩個婆子摩拳擦掌的,顯然要仗著邢夫人的勢抖威風,要在人前詰問王熙鳳,給她沒臉。王熙鳳是新媳婦,臉皮還薄呢,可禁不起婆母的質問斥責。

“好個伶俐丫頭,你是聾的嗎!她們在這裡大呼小叫的你不管,這會子見太太惱了就出來做好人,怎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在太太跟前說話!”邢夫人還未說話,王善保家的已跳著腳喝罵,唾沫星子四濺。

邢夫人隻管渾身打量杜雲安,少頃,抬腳進了屋子,顯然是任兩個陪房施為的意思。

另一個陪房費婆子見狀,便冷笑說:“她怎麼不配?她一個彆家的奴才,都在老太太的院子裡稱王稱霸了,老太太偏還喜歡呢,連鴛鴦琥珀幾個都和她好,可見天生狐媚性子,慣會蠱惑人的!”

“……”

“小娼.婦欠收拾……”

榮國府家大業大,底下的仆婦們仰仗各自主子的勢,拉幫結派明爭暗鬥。隻不過邢夫人上不得賈母青睞,中不受賈赦喜愛,下頭璉二爺的孝順也不過麵子情兒,於是她的奴才們不免失勢,耍不起威風,撈不著油水。諸如王善保家的、費婆子一流,早就積了無數怨氣不滿,尋機就要生事。

她二人最好察聽閒言是非,知道了杜雲安雖在賈家,其實仍是王家的人,不過一二年間在這裡罷了。便早想拿她做筏子給二.奶奶屋裡的人下馬威,於是這會兒越發吆三喝四起來,料想這丫頭不是這裡的人,就隻能吃悶虧,舅太太家再如何煊赫亦是外人,還能管到她們頭上不成?

杜雲安還是頭回經曆這陣仗,此時方知什麼叫刁奴惡仆。

王善保家的欺侮她不是賈家的奴才,可這何嘗不是杜雲安的優勢,隻見這小小巧巧的一個姐兒,麵無表情的搬起院中一個裝粗苯家夥的榆木箱子,“哐當”一聲往倆婆子腳尖前一扔,隻差兩指保管砸在腳上。

箱子落到地上,揚起一陣灰土,裡頭玎璫亂響,足見有多沉。

杜雲安看兩個婆子,又麵無表情掃了院中其餘四人,儂儂喜兒四個丫頭就見這女孩兒臉板的像塊磚,口裡卻柔柔軟軟的說:“二位媽媽仔細些,現下這院裡忙亂,若是被箱子櫃子的砸到絆倒可就不好了。”

櫃子?六人的眼睛不自覺看向院中立著的幾個比人還高的落地櫃子——那是丫頭們屋裡用的,又粗又笨,被這砸到了就不是斷個腳趾能交代了,怕不得搭半條命進去?

喜兒四個喉嚨發緊,下意識咽口水。而王善保家的這才回神,“唉喲”一聲一屁股坐地上,費婆子也膝蓋發軟兩腿哆嗦個不停。

常言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可到杜雲安這裡,就成了‘橫的怕要人命的’。

杜雲安心裡也氣,她今兒但凡退讓一步,彆人還不得有樣學樣欺負上來,若一味忍讓,必會淪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這兩個婆子忒可惡,什麼‘狐媚子’‘娼.婦’‘粉頭’‘下流東西’的話張嘴就來,單憑這嘴皮子功夫,十個杜雲安也不合人家一人之敵,索性一力降十會,看她們還敢不敢了。

“好媽媽,我身微力薄,是最最膽小的一個人了!隻是我雖膽小,卻也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禮讓三分,人再犯我——斬草除根!’的道理。”

“媽媽也說,我不是這裡的人,不過略住一年。倘若我不慎‘冒犯’你們老人家一點兒,有舅太太在,這裡的太太們還會跟我計較不成?王媽媽,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杜雲安無師自通的學會了皮笑肉不笑的本事,盯著王善保家的眼睛問。

王善保家的隻覺那黑黢黢的眼珠子裡藏著隻惡鬼,忙不迭的點頭:“是是是,雲安姑娘,我們不敢了。”娘誒!這種力氣想弄傷弄殘個把人還不容易,隻叫她們自己設想,就能驚出一身的冷汗。

這種人,必須一次叫她們怕了才會消停。

“什麼不敢了?”院外,王熙鳳扶著平兒的手進來,笑語盈盈的問。

“喲,王媽媽這是怎麼了?”鳳姐道。

王善保家的餘光瞟見乖巧可人的杜雲安,脖頸子一涼,對王熙鳳賠笑道:“腿肚子抽筋了,多謝二.奶奶關懷,不妨事……”

後頭兩個報信的丫頭跟見了鬼似的對視一眼,這老貨怎麼變臉比翻書還快?平兒和順兒兩個卻擔憂的先打量一番雲安,尤其順兒,見雲安頭發絲兒都一點不亂才放下懸到喉嚨的心。

“我來遲了!叫太太久等,該打!”王熙鳳走進廳裡笑說,正見邢夫人從後麵出來,顯然已經巡檢過一遭兒了。

鳳姐心內討厭,麵上卻親熱又殷勤:“你們怎麼伺候的!快快快,平兒上好茶來!”

“昨兒個才得的新茶,都說這進上的秋白露滋味最好,我年輕不懂這個,太太給品鑒品鑒?”

這鳳姐跟連珠炮似的,又道:“如今改換時氣,我給太太置了幾件冬衣,隻是針線不大好,太太彆嫌棄罷……”

不一時平兒親自捧著個小茶盤進來,那上頭不僅有個官窯甜白瓷的蓋碗,還有一個銀色小巧的茶葉罐兒。熙鳳親自給邢夫人捧茶,又擎著那小罐子:“太太瞧瞧,就這麼拳頭大的一點兒,李家整個茶園子統共得了一百來罐子,我嬸娘特地給我送來十罐兒,這滋味的確與春茶不同。”

邢夫人將才錯過了最好的發火時機,這會兒有心砸了蓋碗,又被眼前這銀色茶罐兒看住了,“這不是錫製的罷?”況且王熙鳳叫李夫人‘嬸娘’,不是隨王夫人的‘舅太太’,也令邢夫人心裡略好了些。

“太太好眼光,可不是銀的,還有一套玳瑁銀支茶具——平兒快叫人把我準備孝敬太太的箱子抬進來。”

邢夫人原還疑心這話是哄自己的,可抬上來的那個紅木大箱子叫她儘去了疑心。那箱子裡果然有四件大毛衣裳,一整套銀茶具並八個銀茶罐兒,另外還有一對玉如意,幾匹錦緞、玩器擺設若乾。

顯見真是王熙鳳有孝心,事先預備孝敬她的。邢夫人有些愧悔,不該這樣疑心媳婦,兒媳是好兒媳,隻她姑母可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