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碧筒飲(1 / 2)

時為五月初五日。

一大早,杜雲安、賈迎春、林黛玉三人各自梳洗妥當,長姊雲安著鵝黃妝花紗襦,次女迎春穿粉荷花紋大袖衣,最小的黛玉天水碧薄羅衫子繞身,下身卻都係著同樣八幅湘水裙。皆用五色宮絛墜雕五毒玉佩壓裙。

“草木露水備好了。”梅月笑道。

三姊妹素手掬露水,輕輕拂洗眼睛。此為都中習俗,端陽正日采草木之露,滌目清麵,可清目辟邪,免害眼病。

淨露難采,往年都以雨水或井水代替,隻是今歲不同,小姐們們立院當家,這院裡的大大小小的姐兒們又感念姑娘們厚恩,天不亮就悄悄開了院門往大花園采花露,經眾人之力,攏共得了這一缽。

“你們也來洗。”雲安笑說,大家都淨過麵的,這露水難得,沾一些兒點點眼睛應景祈福。

梅月、雪鷺索性將這荷葉式樣的水缽捧到一樓抱廈廳裡,用露水給所有人都蘸一蘸眼睛。

耳朵裡聽著下麵嘰嘰喳喳的笑聲,雲安三人互贈用“青、紅、紫、黑、黃”五色絲線編成的長命縷,兩兩相佩。

隨即大家一處在門前插菖蒲掛艾草,取“艾虎蒲劍”之意。又將彩紙剪出來的大小葫蘆倒貼在門頭上,雲安和迎春已有了些身量,踩著繡凳亦將將能夠著,唯有黛玉,比她兩位姐姐矮了半頭,扶著雪鶴在繡凳上踮起腳尖兒也離門梁有一掌的距離。

“仔細些,彆摔了。”迎春一邊貼彩葫蘆,一邊心驚膽戰的看黛玉,忙命司棋去找個高幾過來。繡桔幾個扶著她,嚇得直說:“姑娘好歹下來再說。”

杜雲安輕輕巧巧跳下繡凳,叫簇擁著黛玉的幾個分開些兒,她進去箍住小妹妹兩腋,輕鬆就將黛玉舉了個高高:“貼罷。”

“大、大姑娘!”雪鷺雪鶴驚的嘴能塞進去個鹹蛋黃兒。

“彆怕,我力氣大。”雲安仰起臉對黛玉笑道。

紗袖順滑,隨她的動作露出半截藕臂,那手臂雪白,果然並無用力會鼓賁出青筋。

這雙手也並不大,箍住的地方也並不疼,可黛玉就是覺著可靠,小姑娘輕快的將手裡幾個葫蘆貼上,笑道:“好了。”

杜雲安才將人放下,黛玉從她大姐姐懷裡沾地的時候,小手貼到一處,不覺心道:“好軟。”等回神一看卻是雲安的前胸,小臉兒不由帶上一抹桃粉。

親手裝飾了門前,大家站那裡端詳一番。

“哦呦,你們好鄭重!”鴛鴦正從甬道過來,遠遠就看到這門前荷粉迎黃,輕紗卷淑女的美景。

“正趕上我們的粽子吃。”小姊妹們也不問鴛鴦來作什麼,先笑道:“嘗嘗我們做的口味罷。”

說著就同來拉鴛鴦,留她吃早飯。鴛鴦笑道:“我也受用一回!”

她是來請姑娘們往上院去賞午,來時賈母帶著寶玉才用早食,時辰還早呢。

摁著鴛鴦坐下,梅月、繡桔、雪鷺這三個大的也上小姐們的這一桌陪坐。廳裡又另擺了兩張大桌,其他幾個大的帶本院所有人都入坐,共慶端午。

端陽節應食“粽宴”,可鴛鴦看這桌上所擺吃食,竟比老太太那裡的還要新鮮精致。

碧瑩瑩的小粽子隻有小兒拳頭大小,七八個用綠絲絛連成一串兒;茯苓山藥糕、綠豆糕、玫瑰餅、五毒餅兒,還有荷花酥,紅的白的綠的攢成的糕盤怪好看的;本年裡第一茬下來的苦菜、西葫蘆、茼蒿、茄子選了最鮮嫩的送進來,或涼拌清炒、或和肉醬或裹糊兒炸;紅的流油的鹹鴨蛋一剖兩瓣兒,同荸薺、桃汁兒熬得玉白的甜湯分擱兩旁,當間兒還有用翡翠盤、玻璃海盛著的櫻桃、桑椹等鮮果子……

“火腿餡兒的,你們包的是南粽?”鴛鴦吃了一個,分外順口,因笑問。

“甜口鹹口的都得了,足有十來種呢,一串兒上的每個都不同,端看你拿著的是什麼。”雲安笑道。

這小巧粽子一個不過三四口,若是遇到不太合口的也不怕。席上諸人都起了興頭,都試自己的運氣,這個說:“是蜜棗粽兒,我最愛吃這個。”那個說:“還有玫瑰餡兒的,我沒吃過這樣的,好姐姐,饒我一口罷。”忽然又一個笑道:“蛋黃豬肉粽!可算叫我吃著了!”

一圈兒下來,這些人嘴裡竟沒一個不喜歡的味道。

尤其三個姑娘,更是所有的味道都嘗遍了:“好姑娘,這個是紅豆沙的,你再吃一口?”

雲安忙擺手,你喂一口她給一勺的,這才開席就快吃飽了。

黛玉也道:“你們隻管吃去,讓我們自己夾更有趣。”

須臾,大家又起身齊飲一杯十仙酒。隨後各個儘興,堪稱賓主儘歡。

宴畢,金蘭三人又整衣整妝,才同鴛鴦一齊往致遠齋、露微堂,同寶釵、探春等諸姊妹一齊往上院去。

這些個女孩兒,都正是好年華,一水兒嫩的掐的出水來,今日端陽節又打扮一番,當真是鶯慚燕妒,不讓桃李。她們一齊前來,隻教賈寶玉一眼就看呆了,嘴裡嘰裡咕噥又錘足又撫掌的犯起癡病來。

姊妹們素知他的性子,也怕攪了老太太治席賞午的興頭,於是都不肯理他,省的招惹出他的癡話出來。

賈母一看女孩兒們的打扮就笑的合不攏嘴:“好好好!我年輕的時候也弄這樣的虎釵粽釵帶呢,比那些個五毒的香囊荷包更有趣兒!從前你們小,倒好多年沒見著了。”

迎、探、惜三孫女中最年長的迎春笑道:“我們給老祖宗也做了,不知老祖宗肯不肯賞臉?”

說著就從繡桔手中接過小托盤,那上麵有一支粽葉狀金釵,最新鮮的是釵頭係著一串兒粽子、艾虎、葫蘆等用綾羅縫製的小掛件兒。

賈母喜歡的什麼似的,忙問:“是你們姊妹做的?”

迎春因笑道:“粽子是四妹妹做的,葫蘆是三妹妹,櫻桃、桑椹、仙桃分是安姐姐、寶姐姐和林妹妹所做,小虎是我做的。我們做的不好,老祖宗彆嫌棄。”

邊說邊捧給賈母看。

賈母端詳一回,當即就將頭上的一根赤金鳳頭簪抽下來,要帶此釵。迎春忙自己將那根鳳簪捧了,朝湊到賈母跟前瞧那簪子的寶玉努嘴兒,寶玉知機,忙忙親手給賈母插在發髻中。

戴好了,他又後退兩步看正不正,遂拍手笑道:“古詩裡說‘玉燕釵頭艾虎輕’,我從前不覺好,如今可是知他的詩美!詩美,老祖宗,姐姐妹妹們,人更美了!”

賈母笑道:“我這老厭物,今兒托孫女們的福,也美上一回!”

邊說邊看了迎春好幾眼,這個往日不入她眼的二孫女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出息了?賈母老懷欣慰,隻覺這是今年以來頭一樁叫她開懷的好事。

賈母人老心明,對迎春、黛玉、雲安三個小姊妹合夥弄了個鋪子頑的事也知道了,有人在她耳邊挑弄“哥兒們尚沒有的,姑娘倒置了私產,不合規矩”的話一概不理睬,還對說這話的賴大媳婦添了幾分厭惡,隻是礙著她婆婆賴嬤嬤年老功高沒言語她罷了。賴嬤嬤倒來描補過一回,隻不過賈母越聽她的話越吃心,隻恨這老貨說什麼她的小孫女擺弄她家花園子香草兒弄了幾個私房錢,給她添了個銀蓮花墜子……

銀耳墜也好意思拿出來顯擺?她家的孩子們可給打的赤金的簪子!更不提這些好孩子們都親手做了福物掛上。史太君摸摸自己頭上的金釵,誌得意滿的準備閒了招賴嬤嬤說說話兒……

賈寶玉擠在姐妹中當間兒,也要姐妹們做的那些福物係在項圈上。姊妹們不肯給他,他就撒嬌弄癡的窩進賈母懷裡,眼瞅著老太太頭上那串兒。賈母拍他一下:“彆個都隨你,隻這個是你姊妹們孝敬我的,不能給你。”

榻上賈寶玉扭股糖似的撒嬌,賈母一陣陣笑的開懷。到底是寶釵幾個看不過了,從自己釵頭上取下一二個給他係在項圈上了。綠色小粽、紫色桑椹等夾著那塊褶褶生輝的通靈寶玉倒十足野趣,叫寶玉不時就低頭撥弄一下。

地下鳳姐也湊趣,故意拉著長音兒歎一口氣:“有了頭上的,那手腕子上的、腰上的、腳上的都不值了!叫我們說什麼呢?罷,罷!一會子我隻多敬大嫂子兩盅酒,叫我倆這不招疼的自己吃醉了去——許是夢裡老祖宗也這樣兒拿那五毒的香囊、驅五毒的彩鞋來誇咱們一回!”

說著就拿眼覷李紈,叫她也來湊趣討喜歡。

隻見這花廳裡眾姐妹都是一水兒鮮明衣裳,年華正好的笑靨,獨李紈穿一件半舊不新的鴨蛋青長褙子,似有些神思不屬,此時方笑道:“倘若酒氣熏著了妹妹們,老祖宗怕要打出兩個醉鬼兒呢,豈不更是‘八寶飯上撒鹽巴’,多添一味不討疼嗎!”

兩個人一唱一和,直叫這廳裡的笑聲傳出老遠。

因賈母說下午在她院裡搭出小戲台來,一並請來薛姨媽和東府尤氏婆媳,娘兒們高樂一番。於是雲安諸姊妹度下晌午未必有空兒,因相約此時去弄那“端午景”。

所謂“端午景”,就是在端陽節當日,閨閣中的女孩兒采月季、榴花、茉莉、菖蒲等時令花草,或插瓶兒或弄花籃,置於屋內廊前,取其香氣盈盈之意。

今日賈母如此高興,女孩兒們自然該正經拿出技藝來擺弄一下花草。寶釵屋裡有個鶯兒會編花籃子,因此她說道:“不若咱們合力做一個大花籃進給老太太?”

眾姊妹無不應和。

正當榮國府花園裡好一幅“豆蔻碧玉好韶光,弄花織草渡荷風”盛景時,皇城西苑亦是君臣同賀端陽,當今帶著諸皇子、重臣乘風臨水,在樓上觀下麵百十來個好男兒騎馬射柳。

杜仲和宋辰已射過一輪,此刻在陰涼處稍作休整。

“怎麼不見你大哥?”杜仲遠眺馬上的人。

謝鯨年輕有為,長得俊俏又出神勳貴,正是當今最喜愛的臣子模樣。杜仲雖不與他同數一個大營,卻也沒少聽說這位謝玉京的名聲,況且上次他和宋辰兩個能入剿匪隊伍,還多虧了他。當時三大營各要抽調人馬,時領了副將之職的謝鯨點了他們師兄弟所在的總旗。

更因謝鯨的緣故,杜仲和宋辰才能做先鋒,立下大功。尤其宋辰,他麵上有瑕,本朝雖不似前朝那樣要求官員臉上不得有疤,可也前途有限,軍中的上官就會下意識不肯委以任務,以免有朝一日叫這樣的人升上去,麵聖時不雅。因宋辰確實功夫好,況且也隻是頭一次任命,通州大營裡的上官就沒黜罷下他。誰知宋辰此人悍勇冷酷非常人,不僅沒嚇得腿軟卸伍,還作為先鋒就梟了賊首,其血下風采,被人稱作“半麵修羅”。

謝鯨力保宋辰首功不旁落,這一隊十人因此被偶然興起的聖上召見……宋辰、杜仲升為百戶,他二人也見識了謝鯨在禦前的得寵程度。

“他又守喪了。”宋辰也看場內。

“又守喪?”杜仲吃一驚,他耳聞謝鯨才出孝不久,怎的又守上了。況且謝鯨因接連守孝耽誤了親事,這謝家連年喪親嗎。

說起這件事來,宋辰也不該作何表情,這謝家人大多高壽,喪都是喜賞,那些太爺輩、祖父輩的人他見都沒見過,縱然是謝府假子,宋辰也做不出悲痛神色來,至多悄悄同情一下他大哥而已。

“謝家曾祖不僅兒子多,兄弟也不少,這次好像是位叔曾祖先沒了,後兒一位伯祖父也去了。”

杜仲心下算一算,叔曾祖是四服,伯祖父是三服,都未出五服,也幸好這些都遠了些,服孝的時間也不長。

他方想完,就聽到宋師弟悠悠的說:“謝家還有好些高壽的叔祖父、從祖、堂祖……”至少還有十來位,最年長的一位今年已有鮐背之年。

杜仲摸摸鼻子,替謝大哥默哀一會。

“宋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