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金蘭聚首(1 / 2)

黛玉是在陽春三月的時候出閣的, 正是桃花滿城,諸芳鮮妍之際。

林閣老嫁女,定城侯娶婦, 一個是靈秀獨苗, 一個是擔綱將郎, 端的是天作之合,三生石上記奇緣。

謝、林兩家俱非張揚家風, 可因謝鯨‘明滿京城’的緣故,這親事想低調都不成, 許多人都抱著來沾喜氣的打算不請自來——自打這六禮走起來, 謝家就真的沒辦過喜喪了, 時人都傳說林大人的女兒命裡帶福,與謝鯨是天定的姻緣!於是過門這一日客似雲來, 謝爵爺聽聞人家將他長子的喜事當做月老廟前的連理樹那樣膜拜,都盼著來吃一口喜酒喜菜祈求喜運,便在定城侯府外東側甬路上辦起了流水席,凡來道賀的人不拘是誰,都能就菜飯水酒來沾喜氣。

雲安和迎春都從遼東趕來,連宋辰、杜仲也都報批禮部,將三年一給的二十日定省假告請下來,都作娘家人送小妹出閣。多虧了去歲置下的這條從遼東直到京城的私產線兒,連有孕了的雲安都不覺疲累。因那師兄弟兩個的定省假是將花在往返路程上時間除外的,於是這一行人也不甚著急, 二十幾日才到都中。

謝爵爺雖是宋辰假父, 但陳子微一早就與謝家商量過,他的兩個弟子都算在林家子侄一邊,況且兩個弟子媳婦還恰是林家女孩兒的金蘭。謝鯨他爹害怕回家難以跟妻子交代, 本來不肯,可早就掛上了閒職專心與媳婦恩愛生娃的謝爵爺哪裡是口若懸河的戶部陳侍郎的對手,不過大朝會前的空當,謝爵爺就被陳老油子繞暈了,稀裡糊塗答應下來,以至於回去後被謝夫人把腰上的軟肉都掐青了。

便是加上陳子微並弟子一家,比起人丁興旺的謝家,林家還是顯得單薄了些。但林黛玉由父親和兩個姐姐親手送出門去,早已心滿意足。

林家一脈相傳的淚水豐沛,賀喜送親的賓客們先時還為這父女親情而感動,可又讚又勸了足有一盞茶功夫,林閣老的淚流的愈發洶洶,新娘子頭覆龍鳳紅綢雖瞧不見臉上情景,可看那微微聳動的柳肩也能知道蓋頭下大約亦是淚如雨下罷。

“這可怎麼辦?親家奶奶們得想個法子勸一勸呐。”連喜婆也招架不住了,她久經場麵,領過的喜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倒有那種新娘子哭得不能自已的事情,連那種新嫁女的母親哭厥過去的她也能支持的起,卻從未遇到過女家父親哭成這樣的,一時也無主意了。況且這位是誰,那是當朝閣老!喜婆心裡又著急又納罕:不是說這位林大人是個清逸端方的仁人君子麼?怎的今日這等大事上亂了章法?

可望一眼雖滿臉是淚卻哭得極好看的林閣老那儒雅清臒的麵容,連喜婆這等見多識廣的都有些移不開眼睛,到底不忍苛責,這喜婆心道,聽聞林大人與亡妻情深,立誓不再續娶,膝下唯有此一女,舍不得亦是情理之中。

又過了有一炷香時間,見堂中那父女兩個仍未停住眼淚,連儐相都耐不住了,這再耽擱下去,怕要誤了吉時。

王熙鳳打頭,迎春、雲安這些奶奶們扶著陳老縣君一齊勸說,幸而林如海心裡有數,勉強把眼淚止住了,這才行拜彆告誡之禮。黛玉由喜娘扶著,三叩首拜彆爹娘,然後該林如海告誡女兒孝順公婆、敬愛丈夫之語,可林如海哪裡舍得再說什麼警勸的話,饒是林閣老才高八鬥,此時也哽咽難言,末末了兒隻說:“日後好好兒的,有爹爹在呢!”

這並不合規矩,但大家都體諒林如海慈父心腸,不僅沒有竊語說話的,大半的女眷還感動的紅了眼睛。

黛玉沒有兄弟,連堂兄弟都無一個,於是該叫強壯的喜婆背上花轎,可謝鯨也並如此做,他接到了林家正廳前,要自己背娘子上轎。

黛玉眼睛被淚水淹的朦朧,蓋頭又遮擋了視線,可饒是如此,她仍能從底下露出那一點空兒裡看到穿著大紅喜袍的人雙膝接地,先給爹爹磕了三個頭,才起身將一支骨節分明的大手伸到自己袖前。

“吧嗒”一下,一大顆淚珠兒正掉在那人的掌心,手指顫了顫,仍伸著不願收回去。

黛玉的心尖兒也顫了顫,終於從大紅的衣袖中伸出手搭在那隻手上。

謝鯨小心翼翼的握住那隻柔弱無骨的小手,輕鬆揮起幾十斤重□□的手臂此時都不知如何使力,生怕握疼了她。將黛玉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不用喜娘幫忙,謝鯨一矮身就背起了自己媳婦兒。

等了多少年,又盼了多久,好容易到今日,終於能把心尖上的人兒娶回家了,謝鯨怎能不喜悅?這高興勁兒烘的謝鯨都飄飄然了,新郎官兒暈乎乎的,背起新娘子後覺得玉兒真輕呐,不自覺的掂一掂——

這舉動做出來,屋內屋外所有觀禮的賓客“哄”的一下子都笑起來。

倒衝淡了不舍離情。

謝鯨背上林姑娘的眼淚都唬回去了,羞的滿臉通紅,雖看不見,可親友們那笑那逗話兒聲聲入耳,黛玉氣不過,扶著肩頸的一隻小手攥起拳頭輕輕捶了謝鯨一記。

“新娘子有本事!”

“比翼連枝、鸞鳳和鳴!”

林家立即更熱鬨了幾分,尤其那有了些春秋的太太奶奶們更放得開,叫好的笑聲要把屋蓋兒都掀了。

不止黛玉羞到自己都笑了,連目送女兒出門的林如海都笑罵一句:“臭小子!”

謝鯨身上有二等男的爵位,因此來迎新婦的八抬大轎更華麗寬敞,臨送入花轎時,謝鯨低聲說道:“轎裡有暗格。”

謝玉京果然了解小妻子的脾性,一早就料定黛玉必然會哭花小臉兒,那一格一格的小抽屜裡不止準備了補妝容的胭脂螺黛,還用瓷盤兒裝著熱毛巾。黛玉擦了臉,舉著靶鏡又描了煙眉丹唇,雲安和迎春也早料到她收不住淚珠兒,因此為她描畫的妝容美而不濃、適而不重:黛玉挑起一點桃紅胭脂,輕輕在手心暈開後,小指蘸著在眼尾處輕輕一抹——那鏡中的美人兒眉目如水,偏偏眼尾處春.色悄綻,如畫龍點睛,嫵媚壓倒桃花,端的是出塵絕豔,不似人間勝景。

……

“二爺,咱們該回去了,老太太還在家裡等著呢。”傅秋芳笑道:“去向林姑父告辭罷。”

寶玉自從方才觀禮時跨出一步被傅秋芳拉住後,就一直魂遊天外,不知想些什麼,此時亦呆愣愣的,失魂落魄一般,旁人說什麼,他就愣愣的做什麼,好似留在此處的隻剩下一副軀殼,那神魂不知遊蕩到哪裡去了,或是隨誰飄走了。

傅秋芳心裡微有些酸澀,又趕忙壓下,言笑晏晏、進退得宜。

回到榮國府,見了賈母,回明黛玉出閣的情景,賈母見賈寶玉的樣子,不免暗歎一聲,忙命人扶他家去歇著,好生照看。

至掌燈時分,寶玉忽然從榻上坐起來,怔怔的看向燭火,嘴裡喃喃道:“吉時。”

陪在一旁的傅秋芳心被攥住似的,又酸醋又心疼,臉上再持不住和順溫柔的笑,到底不願意叫人看見自己為這種事掉眼淚的樣子,她忙躲出去。

小廳裡,襲人正坐在腳踏上做活,見她出來,忙起身打簾子。

傅秋芳的腳下略一頓:“你去裡麵他說說話,勸解勸解罷。”說完不等襲人答應,已出去了。

襲人收了針線,穿過一道門,又過一個玻璃機擴,才進了寶玉的臥房。她見寶玉直勾勾盯著燭火,不動不說,那眼眶裡卻一顆顆的掉下眼淚來。

襲人也不解勸,陪坐在他身邊,也無聲無息的掉起淚珠兒來。

好半晌,房中忽然響起寶玉的聲音:“你為什麼哭?”

襲人道:“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