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殘缺(2 / 2)

科研所全體上下都在忙著篩選新的執行者,同時圍繞著“基因不完美的某位天才兒童能否如上任執行者指定的那樣,擔任執行者這一重任”而爭吵不休,已經對親情和同情心感知十分薄弱的人們,自然就把謝成芳這個看起來沒什麼長處的孤兒拋到了腦後。

主腦一邊忙著安撫科研所全體工作人員,一邊對長老醫院彙報這邊的突發狀況,還要按照執行者第一候選人施經緯的“突發奇想”,關閉部分地區的娛樂和通訊權限,進行本年度第一次深度自檢;再加上被父母的淒慘死狀給駭到暫時失語、失明、失聰的謝成芳,陰差陽錯之下躲在了監控器的死角——

種種機緣巧合之下,等科研所、長老院和主腦齊齊想起,好像還有個孩子沒用過基因改造液的當口,在無聲無光的黑暗裡度過了一晚的謝成芳,進入了她人生中的第九年。

雖說前後相差不過半天時間,十一小時;可就是這短短的十一小時,將謝成芳日後數十年的命運都決定了下來,再也無法更改:

星曆994年,機緣巧合之下,新藍星上出現了兩位基因殘缺者。

一位是還在人造子宮裡的時候,便與主腦脫節過,未能完成第一次基因改造的先天基因殘缺者,施經緯;另一位是八歲那年沒能服用基因改造液,導致第一次基因改造未能完成的後天基因殘缺者,謝成芳。

雖說這件事不是什麼秘密,但陡然被挑明,對99.99%的完美基因人類來說,還是很有衝擊力的。

要不是所有人現在都在忙著避難逃命,隻怕“機甲學院這些年來最優秀的學生竟然沒用過基因改造液”的這個消息,當場就能把一堆以謝成芳為畢生追趕目標的學生氣到吐血: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要說你用過基因改造液,那我們也就認了,畢竟大家都是毫無缺陷的完美基因人類,起點一樣,打不過你就打不過你吧;可你謝成芳怎麼偏偏沒用過?

也就是說我們頂著毫無瑕疵的完美基因,竟然在智慧、理解力、背誦能力等各方麵,都比不過一個基因殘缺者?!

啊啊啊,我們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忘掉這件事,為什麼偏偏有人在大家忙著逃命的時候多嘴重新提起來啊!!!

然而或許正是由於沒有服用過基因改造液,以至於謝成芳的性情和周圍的人們相比,明顯發生了一點不大不小的偏轉:

在人人都板著個臉,恨不得把“端莊自持”四個裱金大字刻在臉上的星際時代,她那玩世不恭的快樂、不按常理出牌的無拘無束,便宛如一支盛開在白雪中的紅玫瑰,十分顯眼,也十分美麗。

——然而同時,謝成芳並不像周圍所有人那樣,對掌控著全球所有數據統籌計算規劃和安排的主腦,抱有敬畏和服從之心。

證據就是,在眼下所有人還在按照她之前的吩咐和主腦給出的最新路線圖,頭也不回地趕往地下城避難的時候,謝成芳掙脫開了自己同伴的手,對他開口道:

“你先去,我隨後就來。”

但凡換個古地球時代的人類來,哪怕是最不會察言觀色、不會看空氣的杠精,也能從謝成芳遊移不定的目光和沒什麼底氣的語調裡判斷出她在說謊;可問題是現在是星際時代,這位男同學能在跑路的時候順帶拉看似在發呆的謝成芳一把,就已經是很有人情味的表現了,足夠在災害結束後,往長老院那邊申報一波“友愛互助模範”。

於是這位男同學半點也不猶豫地就鬆開了謝成芳的手,隻來得及扔給她一句“你記得早點來”,便如受了驚的兔子一樣,往已經遙遙能看見輪廓的地下城入口竄去了。

謝成芳怔怔站在原地,沉默了數秒鐘後,便拔腿往圖書館的方向跑去:

如果她的機甲理論課成績不是混來的,如果那套哪怕調成最小字號和最密間距也依然有五萬頁的機甲理論課本沒有騙她,那麼機甲學院的圖書館裡存放著的,不僅有她最愛的閒書——啊不對,官方一點嚴肅一點,在星際時代尤為珍貴的紙質資料,在圖書館的倉庫裡,更存放著兩台編製之外的機甲,以備不時之需!

畢竟這件事實在太不對勁了,根本瞞不過理論課分數滿分的謝成芳。

在所有人都聽話得宛如成群結隊赴死的旅鼠,按照主腦的吩咐有條不紊地趕往地下城的時候,隻有謝成芳這個從來就和周圍人不一樣的家夥,察覺到了微妙的違和感:②

既然所有人類的安排,都是在主腦的操控下的,而主腦的計算和規劃能力又堪稱完美,不該出現任何紕漏,那麼為什麼此時此刻,學校裡連半個機甲駕駛員都沒有?

甚至連本該駐守在校內的實習機甲師,都恰好在這個緊要關頭身在外地,不能及時回援?

——此時此刻,有著同樣堪稱離經叛道想法的人不止謝成芳一個。

為了讓科研所研究出來的成果儘快投入檢測和使用,完成效益最大化;同時機甲學院的學生也都是經過千挑萬選甄選出來的人才,日後如果因為身體素質和精神強度等原因不能成為高級機甲師,也可以轉投科研之路,在彆的領域取得相應成就;更可以往長老院輸送安保人員,所以機甲學院在當初創立的時候,在科研所的大力建議下,便選在了距離長老院和科研所都很近的中點上。

換做以往,這是三方都能得利的好事;但是在熾白之星風暴和特大隕石雨齊齊來襲的當下,哪怕來的是國家一級機甲師,想要在特大隕石雨的襲擊下保全三所重要機構,也絕非易事。

手心手背都是肉,幫哪邊都很重要,可哪邊也都不能放棄:

機甲學院裡的學生是日後保衛新藍星的重要新生力量。如果學生們的折損超過十名,按照機甲對機甲師的精神巨額消耗,隻怕不出五年,便會出現嚴重的斷檔現象。屆時如果再有隕石雨來襲,那麼全體人類隻能躲入地下城,就算能夠熬到隕石雨過去,可地上城的所有維生裝置都被破壞得亂七八糟的話,和直接宣判“能源耗光緩慢等死”的悲慘結局有什麼區彆?

長老院裡彙集著新藍星上位於權力金字塔頂端的掌權者們。雖說現在,絕大部分與數據相關的工作已經全都轉移到了主腦手裡;可在某些涉及主腦的問題上,依然需要長老院和科研所聯手決定,達成閉環製衡。如果抵禦隕石雨的機甲師們放棄保護長老院,那麼不出一年,新藍星便會在隻懂科研不懂政治規劃的科研所的單方麵帶領下,走向混亂的深淵。

科研所是個隻要識字的人,見到它的名字就該明白它的性質的地方。然而科研所被稱為“新藍星的心臟”的緣故不僅於此,更因為主腦的本體和資料,還有曆代執行者不可複製、不可拷貝、不可轉移、不可破壞的絕密研究成果,全都保存在主控製室中,而科研所正是以主控製室為核心建立起來的。

此時科研所的人們也在紛紛趕往地下城避難,原本姑且算得上座無虛席的主控製室內,沒幾分鐘便隻剩下了施經緯一人。

一位與施經緯姑且算得上有些交情的研究人員見他半晌沒動,心想這家夥難不成是被嚇傻了?便在逃亡的間隙對施經緯大喊:

“施經緯,彆發呆了,趕緊去地下城避難!”

在這位科研人員一迭聲的催促中,施經緯急急咳了幾聲,清瘦的身形幾乎彎成一張弓的形狀,可見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先天基因缺陷不僅沒能得到任何改善,反而愈發使他病體沉屙了。

然而與施經緯虛弱的語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堅定到近乎□□的態度:

“不行。”

“施經緯,你是不是跟主腦混在一起太久了,把自己的腦子都研究得壞掉了?”這位研究人員哪怕情緒再怎麼淡薄,在這一刻,也急得險些跳起來去錘他的頭:

“機甲學院那邊的學生們都快躲完了,等長老院和咱們這邊的人都躲完,主腦才會徹底關閉地下城大門,好隔絕熾白之星風暴。你再發呆,再慢一步,出事的可就不是你自己了,是被你拖累的成千上萬人!”

然而這番話並未能催促著施經緯前去地下城避難,甚至讓他拎起了那件一年四季都能在他附近見到的黑風衣——不少人甚至私下裡打過賭,就賭施經緯是究竟隻有這一件衣服,隻能洗了穿穿了洗,還是買了足足一櫃子一模一樣的衣服,哪怕天天換也看不出來——起身走出了主控製室,以他這具健康狀況一日比一日糟糕的身體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往機甲學院的圖書館方向走去。

在起身離開主控製室的同時,施經緯抓緊時間對那位研究人員解釋道:

“對主腦的所有研究資料都在這裡,其中有近半都是無法轉移、不可複製、不可拷貝的曆代執行者研究成果;同時隔壁機甲學院圖書館裡,不僅存著大量珍貴的紙質資料,應該還有兩架沒有主人的備用機甲。”

“我當年沒能進入機甲學院,不是因為我的精神力強度不夠,而是我的身體狀況實在不樂觀,僅此而已。”

施經緯推開門走出去後,甚至還十分有禮貌地順手合上了門,隻留下最後一句話,在僅有他和那位研究人員的寂寥的走廊上回蕩:

“我是這一代的執行者。如果連我都不去保護主腦,還有誰會去呢?你且自己避難去吧,不必掛心我。”

——曆代執行者都從孤兒中甄選,科研所和長老院更是要求他們把主腦當成自己的家人看,綜合來看,這的確是個看起來沒法反駁的,十分完美的理由。

於是他的同伴便不再執著地想把他帶走了,畢竟兩人的交情其實也沒有多深,在得到了施經緯的保障後,更是迫不及待,匆匆離去。

目送著同伴的遠去,施經緯終於還是沒能把更深一層的顧慮說出口:

主腦真的可信麼?

一台具備憂患意識,又將情感代碼作為bug剔除的高智商機器,在日複一日的進化中,真的還是人類當初製造出來的那個“永遠不會偏移的世界的監督者”,真的會引領我們去往更好的時代麼?

如果它還是那個“永遠不會偏移的世界的監督者”,那麼本該將每件事情都安排得十分完美、無可挑剔的主腦,為何會沒能計算出這一次的特大隕石雨和熾白之星風暴齊齊來襲的異況,又為何會在這種關鍵時刻,竟然一反常態地將機甲學院內的所有能駕駛機甲的人全都派往外地?

亦或者,從更可怖的角度來想……

在它的乾涉和影響下,從人造子宮裡誕生出來的人類,真的還是“人”麼?

“至高密鑰”的權限,真的還在人類手裡嗎?

就這樣,兩位同樣心事重重卻目的一致的基因殘缺者,在趕往圖書館的半路,成功把彼此撞了個滿懷。

那一日是星曆1000年,第六個長晝的夏季,按照古地球的曆法來劃分,正好是大暑時節。

自此之後,七月流火,天氣轉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仿佛要與季節變化的意象相吻合似的,主腦對新藍星整顆星球的統治,也從此由盛而衰。

而這個經由兩代人書寫的,反抗機械統治、覺醒人類意識的故事,才要從此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