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離輕輕點了點頭, 迎上男人質疑的眼神，心中突然竄上一股酸澀。
轉眼過去六年了，一切似乎都與從前不同，奶奶原本斑駁的發絲變成了徹底的雪白, 眼前的男人也老了。
步離忍不住就想：如果自己的父親還活著, 會是什麼樣子。
城裡生活節奏快, 房價物價也都高, 雖然表麵看來光鮮，但實際上生活在那裡的人們卻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步離的爸爸從鄉村走到城市，沒有一絲一毫的背景和資本可言，況且他還需要撐起一個家庭，個中艱難更是可想而知。步離記得父親去世的那兩年，雖然麵上不見多少歲月的痕跡，可發間已依稀染了斑駁……
老太太這些年思念兒孫，有時候夜深人靜一個人流淚天明，眼睛都快哭瞎了, 稍微遠些的人就隻能看見個虛影，但好在聽力卻還是靈敏的，她清楚的聽到了步離和青山的對話，蹭一下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然後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疾步走去。
因為太過激動, 老人放在膝蓋上的簸箕直接打翻在地, 裡麵的花生散落的到處都是, 被她踩過的時候, 發出“哢哢”的脆響。
“離離，是離離嗎……是我的離離回來了？”老人因為眼睛看不清缺乏安全感，走路的時候下意識雙手抬起來朝前摸索著。
步離眼見著她就要被放在地上的水桶絆到，心下一驚，敢忙迎上去抓住老人的手。
奶奶的手很粗糙，大概是因為方才剝的花生太硬，右手拇指破了一道口子，此刻還在往外滲血。
她的手有些涼，步離觸上去的時候，恍惚感覺那涼意順著相觸的皮膚直達了心裡。
“奶奶……”步離隻叫了這兩個字，已經在說不出話來。
他抬起手臂狠狠的抹了一把臉，死死的咬著牙想要忍住那股突然而來的、沒頂的感傷。
老人聽見那聲奶奶，瘦弱單薄的身子一頓，整整愣了幾秒之後，她一把回握住步離的手：“真的是離離，奶奶的離離回來了，你回來了……我的大孫子，幾年不見都長這麼高了……”
老人語無倫次的說著話，她看著眼前比自己幾乎高出一頭的少年，似乎是想要抬手摸一摸步離的臉，可同時又舍不得鬆開步離的手，就好像害怕自己一旦鬆開了，眼前的人就會立馬消失一般。
一次次的期盼和和失望交織，當步離真的出現在她眼前的時間，她甚至覺得這隻不過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境。
這樣湊的近了，步離便清晰的看見老人麵上的滄桑。
心疼、自責、難受……各種各樣的情緒排山倒海般襲上他的心頭，讓他一時間不知道該露出何種的表情，乃至平日裡那張清秀淡靜的麵龐都變得有些扭曲。
青山原本是要回家的，這會兒見著這場麵，直接將肩上的柴丟在了路旁，湊上來道：“怎麼這麼些年沒回來？你奶可是想你們想的身子都哭傷了……你阿爸阿媽呢，這些年在外麵還好嗎？”
步離猝不及防聽到這個問題，頓時身子一僵，他低頭看向緊緊抓住自己雙手的老人，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爸爸他……挺好的。”
青山聽了這話，卻突然沉默了下來。
他目光審視的看著步離，看的步離心裡發虛，張了張口，卻終究沒有將心裡的疑惑問出來，隻是轉而道，“好就成，好就成……回去了代我給他問聲好啊，雖然好些年沒見了，但好歹我和你阿爸當年還是穿一條褲衩子長大的呢。”
步離聽他說這些，心裡難受的很，再也說不出應承的話來。
青山家離這不遠，也就兩三分鐘的路，這方耽擱了一會兒，他媳婦就站在院子裡的土坪上喊他回家吃飯。
“這就來了——”青山揚著嗓子應了一聲，轉身對步離道，“這山裡又不通車，你走過來一定累壞了，你奶也沒做晚飯，乾脆你們都去我家吃了吧。”
步離雖然小時候見過青山幾次，可他們畢竟常年不在老家，所以也算不上多熟絡，下意識就想拒絕，隻是話還沒開口，奶奶已經先說道：“不用不用，這時間不是還早，燒飯又要不了幾多功夫，我大孫子這剛回來，老婆子還想和他說說話呢，小石頭你先回家吧，快回去吧，啊。”
青山見老人麵上洋溢著笑容，知道她這是高興，可又覺得那種高興中，似乎隱含了些彆的什麼、說不上來的東西。
他頓了頓，沒有再多強求，臨走前又對步離道：“既然回來了，就多陪陪你奶，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她以前總和我說起你呢！”
步離認真的點頭應了，看著青山伯伯走到路邊挑了柴往家門口走，轉而道：“奶奶，你手涼的很，是不是冷？咱們回屋去吧。”
“好好好，回屋去。”老人點了點頭，握著步離的手朝大門口走去，靠近的時候，踩到了地上的花生，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起的匆忙，將花生撒在了地上，忙說，“離離很累吧，你先到屋子裡去坐，奶奶將地上收拾一下。”
她說著話，就蹲下了身子，步離看她手在地上摸索著，好幾次都抓了個空，忙伸手拉她，“奶奶，你去屋裡加件衣裳，這裡讓我來吧。”
奶奶卻堅持要自己弄，步離拗不過她，隻好蹲下來飛快的將那些花生撿進簸箕裡。
然後一手端著，一手下意識扶住奶奶的手臂，朝著屋裡走去。
家裡的房子還是十幾年前蓋的，竹子和木頭組合的建築，木質的牆壁經過歲月浸染已經變成了接近黑色的深褐，屋裡所有的家具擺設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一麵牆上貼滿了獎狀，看起來都有些褪色了，卻又被人用透明膠布仔仔細細的粘了一層，上麵每一張上，都有“步雲茳”這三個字——那是步離父親的名字。
從幼兒班到一年級再到初中高中，各種各樣的獎狀貼滿了一整麵牆，步離以前看著這些東西，隻是覺得自己的爸爸很厲害，讓他滿心的崇拜，可是現在再看來，那每一張獎狀仿佛都記錄了他父親的成長，他從那些斑駁褪色的紙張上，似乎能感受到父親年輕時候的努力。
那個曾經堅韌不拔、奮發向上男人，卻在他用努力得到幸福之後，被一場意外奪去了尚且年輕的生命，徹底離開了這個人世間。
物是人非事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