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青雁的雙頰不自然的紅,因這氤氳的水汽,也因這份無地自容的羞窘。櫻唇沾了水珠,襯得嬌豔欲滴。她不敢看段無錯,垂著眼,微蜷的長眼睫輕顫。
濕漉漉的木勺抬著青雁的下巴。
“滴答”一聲,木勺上的水珠兒滴落。落在長衫上,長衫濕了,慢慢墜下去,飄在水麵。長衫是青雁的,緋紅之色。浸了水後,色澤漸濃,成了殷紅。
紅色的長衫貼著段無錯淡青色的僧衣。又沿著桶邊垂下來,將薑黃的木桶裹了大半。
長衫衣擺無風自動,若有似無地碰著僧衣。
“不過爾爾。”
耳畔傳來段無錯無甚情緒的評價。他離得那麼近,氣息拂麵。青雁的耳朵有一點癢。
紅色長衫相隔,一個渾身僵硬,一個雲淡風輕。
青雁水中的手攥緊,不斷告訴自己現在是陶國的公主,不該是這樣任人欺辱的反應。
她終於鼓足了勇氣,抬眼望向近在咫尺的段無錯,然後學著花朝公主往日動怒時的模樣,略抬下巴,雙眼微眯,拖長腔調:“放肆!”
聲音不高,亦不慌。含著慍,倒也不至於氣急敗壞。
段無錯本要移開目光,略詫異地將目光移回來,望向青雁的眼睛。
四目相對,世間萬物好似靜止不動。
“滴答。”——是水滴的聲音。
“怦怦。”——是青雁的心跳聲。
段無錯開口:“你生了一雙不錯的杏眼,眸中含光,清泠似水。勉強可勘‘負氣含靈’之讚。若笑起來彎成月影當明燦動人。完全不適合如此微眯含怒,學大人樣反倒失了靈氣。”
他又說:“隻是可惜紫眸顯黯,若是漆眸,會更乾淨些。”
青雁繃著臉,強自鎮定,哪裡有心思去聽他在說什麼。她將斟酌了幾遍的台詞念出來:“這就是羿國的待客之道?”
段無錯微微笑著直起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青雁,隨手指了指她,說:“自己抓著,小心長衫滑下去。”
青雁愣了愣,用眼角的餘光看向身前的長衫。許是因為長衫另一頭搭在桶外,中間落在水中,段無錯鬆了手後,還如剛剛的樣子沒有滑落。
青雁隻是飛快地一撇,立刻對上段無錯的目光。
“水有些涼,公主久不起身小心著涼。”段無錯說道。他眸中含笑,溫和斯文,溫潤如玉,像極了儀表堂堂的正人君子。
他總是這樣,用最優雅的舉止做最荒唐的事。
段無錯也沒等青雁回話,轉身往外走。經過牆邊的黃梨木長桌時駐足,修長的手指拿起一塊小碟中的菊粉酥糖糕,咬了一口。好看的眉峰霎時攏皺,將咬了一口菊粉酥糖糕放回去。
菊粉不夠細膩,酥糖分量亦不對。
走了。
他去時與來時一樣,閒庭信步,猶入無人之境,偏偏巡邏的兩隊侍衛都不曾發現他。
段無錯走了很久,木桶中的小青雁還是一動不動。直到紅色長衫中間落入水中的部分越來越重,終於將她搭在身上的部分扯入水中。
木桶裡的水已經涼透。
“阿嚏……”
青雁這才回了神,僵僵的身子頓時軟綿綿地滑進水中。又過了好一會兒,她覺得有力氣了,才從木桶裡出來,令丫鬟進來收拾。她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拔步床,鑽進被子裡。
這一晚,青雁又做了那個噩夢。這一年,她時常做那個夢。也不算夢,分明就是真真實實發生過的事情。夢裡,她看著倒落的喜燭燒起紗簾,她沒有將火澆滅。她聽著被壓在梁木下的姑爺呼救,她沒有拉他,而是用顫抖的手將燒著的紅蓋頭扔到他身上。然後她拚命地跑拚命地逃,回頭望去,大火將夜色燒得通紅一片。
“公主?公主?”
青雁反應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聞溪是在喊她。
青雁睜開眼睛,看見聞溪板著臉。
“再不起來,是連午膳也不要用了?”
青雁努力讓自己從夢裡掙脫出來,彎起眼睛衝聞溪甜甜地笑:“聞溪姐姐,我好像發燒了。”
聞溪將想要訓斥的話咽下去,趕忙彎下腰去摸青雁的額頭,然後在青雁的額頭拍了一下,生氣地說:“竟會裝病了!”
“哦……那大概是夢裡燒糊塗了!”青雁掀開被子坐起來,親昵地挽住聞溪的胳膊,乖乖地問:“中午吃什麼呀?”
“不是吃就是睡……”聞溪甩開青雁的手,轉身往外走。她經過牆下的黃梨木方桌,拿起咬了一口的菊粉酥糖糕,回身看向青雁,指責:“吃吃吃,非要吃得塞不下去了才會停嘴!”
小青雁看著那塊缺了一塊的菊粉酥糖糕,臉上的笑僵在那裡。緊接著,她的雙頰不由攀上幾分不自然的緋紅。昨天晚上的事情浮現眼前。她看著立在屏風旁的聞溪,好像眼花產生了幻覺,看見段無錯展開雙臂朝她走來,彎下腰將長衫搭在她的身上。
哦,原來那不是夢,是真的。
小青雁正栽歪在床榻上想著昨晚的事兒時,段無錯進了宮。
他沒有換華服,仍舊是一身單薄的青色僧衣,不然塵雜,更無一絲褶皺。帶著鬥笠,遮了束起的墨發。遠遠看去,完全是個出塵的玉質僧人。
他緩步行至宮門前,守衛長刀相疊,阻了去路。
“大膽禿驢,化緣到宮裡來了!”
段無錯並不怒,甚至因為守衛的話輕笑一聲。他伸手抬了抬鬥笠,露出他的臉。
兩個守衛看清他的麵孔,在一瞬間嚇白了臉。
兩聲長刀落地,繼而是兩人重重跪地之聲。
“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段無錯順手理了下袖口,繼續往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