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而她終將不死不滅...)(2 / 2)

於是這些天來強作的平靜終於被打碎了。

眼睫一顫,兩行滾燙的血淚就掉了下來。

隨後,眾人膽顫心驚地看著,這位一向冷麵無情的陛下掉眼淚。

就算掉眼淚也是這麼一副漠然的模樣,兩行血淚就像是兩條線,一樣蜿蜒著下來了,掛在臉上,跟朱筆畫的似的。

牧臨川這個人,宮裡的老人又不是沒看過他發瘋似的模樣,被發跣足,跌跌撞撞,嚎啕大哭,他有時候還會將自己撓得滿身是血,指甲縫裡都卡著摳出來的肉屑。

哀嚎,痛哭,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鼻涕往下流個不停。宮婢和內侍們當他瘋了,得了失心瘋,都顫巍巍地不敢靠近。

可若真正傷心到了極致,反倒哭不出來,演不出來了。

王女女愣在了原地,她氣喘籲籲,本來還憤怒得兩眼發紅,此刻,看他漠然地淌血淚,卻又嚇得一個哆嗦,舉著巴掌,也不敢再打第二下。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夢裡多離奇的事兒都能發生,人都能在天上飛,這一向健康的人猝然長逝,“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似乎也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了。

王女女打又不敢再打,氣急敗壞地罵:“牧臨川!你到底讓不讓拂拂靈魂安息,你就直說吧!”

然後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日日夜夜守在棺槨前為王後守靈,一連三日都沒吃沒喝。

底下的群臣看著著急,拽著張嵩的袖子一問再問,一勸再勸。

牧臨川給麵子地拿起筷子吃了點兒,剛吃進去沒多久,又吐了出來。

張嵩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牧臨川皺了一下眉,他是真覺得沒胃口。

擱下筷子,推開了麵前的食盒,低聲道:“算了,不吃了。”

打發了張嵩出去後,紅瞳一轉,又繼續望著棺槨裡的少女。

這人一死,先前與這人相處的記憶,便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曆曆走過。

牧臨川他隻能隱約記得,他好像和陸拂拂是在棵橘子樹下麵見麵的,黃澄澄的橘子像小燈籠似的掛在樹梢上,借了些許斜陽的餘暉當作燈籠光。

按理說,她入宮那天,他也應該見過她,可再往前就沒了印象。至於陸拂拂說過的什麼華林園裡相見,他更是毫無印象。

陸拂拂曾經悄悄地和他咬耳朵,說:“我剛進宮的時候,就看到你啦,當時覺得這陛下長得真好看。”

當時他在批奏折,覺得她煩,老是攪得他心神不寧不想正事兒,就一把推開了她的臉。

一開始,他就沒多看得起過她。

其實他中間有不少次覺得厭煩了想殺了她,覺得她這人太粗鄙,留她在身邊,不過是那雙和嫂嫂相似的眼睛。

在察覺陸拂拂喜歡上他之後,他更覺得這人敗興,大為無趣,想著殺了她算了。

現在,看著棺槨裡的陸拂拂,牧臨川抿了抿乾裂的唇瓣,嘴角牽出了個譏嘲的笑。

一哂:“陸拂拂,我有時候真疑心這是不是你的報複。”

他伸出一隻手,指尖在她臉上描摹。

肌膚冷如冰,卻還是柔軟的。

“就因為我之前把你當嫂嫂的替身?”

“輕鄙你,嘲弄你,你都記在了心上吧?等我一朝說喜歡你了,你就抽身走了。”

喜歡。

說到喜歡。

牧臨川又沉默了。

他喜歡把人置於一個極端的境地,將人之大悲大喜,愛恨情仇,種種情緒玩弄於鼓掌間,以看他們變臉為樂。

卻不喜歡把自己真正的情緒表露在人前,那些瘋瘋癲癲的表象下藏著一顆比誰都冷酷的心。

他能對任何人撒嬌賣癡,混不吝地對嫂嫂,對劉季舒,對任何人一口一個愛。卻對陸拂拂說不出一個喜歡來,多是傲慢的譏嘲。

這世上最憾恨的就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仔細想想,陸拂拂跟他這麼久,就沒享過他的福,遭罪倒是遭了不少。

等他真正下定決心對她好了,她卻抽身走得果決。

她或許真的是天上的神女,完成了任務就回到天上去了。否則如何能解釋她這麼多日以來屍身不腐不敗,又如何能解釋她前幾天的心神不寧,一口一個她要是死了他得如何如何。

其實陸拂拂是白擔心了,拘著她不給她下葬這事兒,他乾不出來。

他手下剖的活人多了,沒人比他更清楚身體不過就是一副臭皮囊。

眼前走馬燈似的曆曆轉過了許許多多的畫麵。

最清晰的還是她把他從死人堆裡拖出來,背著他跌跌撞撞往前跑的時候。

明明渾身上下惡臭難聞,臉上還沾著血,灰頭土臉,發如蓬草,氣勢洶洶,張牙舞爪,卻如同天上的神女一般,腳踩祥雲,明光爛滿,從天而降。

到最後,她穿上了衣,假髻步搖,八爵九華,神光耀耀,皎潔明亮。

卻死在了那個幽樹繁花漸落的暮春。

明日陸拂拂她就要下葬了。

他一反常態,頓了頓,沙啞著嗓音說了許許多多的情話。

說到最後,他自己都皺起了眉,又覺得無趣,心底仿佛有大片大片的空茫彌漫開,如大雪紛飛般蒼涼

生前來不及說,死後說又有什麼意思。

他將在這天下最尊貴的位子上,伴著憾恨、孤寂中度過殘生,而她終將不死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