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清楚的記得,那人向村長托孤,留下了一堆銀票一樣的東西。齊家村比周圍的村子富裕太多,一個邊防小村,卻擁有著十裡八村唯一的私塾,齊懷瑾懷疑,辦私塾的錢便來自那人托孤時留下的錢財。
可他齊懷瑾,卻是唯一不能進入私塾學習的人!
他不服氣,村長不讓他學,他就站私塾的窗戶外麵偷聽偷學。沒有筆墨紙硯,他就自己拿著根小棍在沙地上寫寫畫畫。私塾先生惜才,可憐他家境貧苦還勤奮好學,偶爾也會對他偷偷接濟一二。
就這樣囫圇吞棗的偷聽了幾年,私塾先生悄悄告訴他,以他現在的水平,足夠考個童生了。
他收拾了包裹、拿著先生資助的銀兩前去考試,尚未出村,便被村民捉了回來。
村長震怒,私塾的先生也被開除。
“為什麼我不可以?為什麼隻有我不可以!”他憤怒的質問村長。
村長卻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涼薄的吐出一句:
“你不配。”
他氣憤的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我不配?那誰配?我知道,我根本不是這個村子的人!我都記得的!你收了我家裡托孤的錢辦了學堂,卻不讓我去讀書,現在還攔著我考取功名。你居心何在?!”
村長很驚訝,打量了他半天,目光卻是越來越厭惡。
“誰讓你是個傻子。”
村長一錘定音的說。
從那以後,他是個傻子的話,便在齊家村流傳了開來。人人都笑話他傻,說他想考功名是癡人做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說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挑,莊稼把式一樣不會,比村裡的所有人都蠢。說他天煞孤星,小時候落水燒壞了腦子,其實是個智障。
即便他明明過目不忘,即便他後來還是考了童生、當了秀才。
可齊家村上下,就是可以視若無睹的,把他這個本應受人尊敬的秀才老爺,當成一個無父無母好欺負的小傻子。
即便他當了秀才,齊家村的地痞和無賴還是會對他拳打腳踢。
即便他當了秀才,齊家村的懶婆娘還是會偷他的糧食和東西。
即便他當了秀才,齊家村的無知幼兒們也仍然喜歡稱他為小傻子。
即便他當了秀才,他也,走不出這個封閉的小村子。
齊懷瑾不甘過,憤懣過,卻也從未想過尋求那一道道若有若無的監視目光的幫助。
他有理由懷疑,那些監視他的人和村長是一夥的,甚至就是村長安排的。
齊家村的村長,可不是普通的莊稼老漢,而也是個武功高手。據說他還是大門派的弟子,能量很大,年輕時浪跡江湖,到老了回到生養他的小村莊當個村長,安排幾個監視他的人綽綽有餘。
齊懷瑾懷疑,他自己就是村長的那個武林門派掌門人一類的什麼私生子。
隻有這樣才解釋的通,村長為什麼對他在厭惡中帶著點敬畏。
是的,敬畏。
那天,齊懷瑾為了能夠出村考秀才,給村長跪了下來,村長卻急急的避了開去。仿佛給他下跪的,不是一個十幾歲的齊家村少年,而是什麼地位遠高於他的長輩老者。
隔天,齊懷瑾再出村子,便沒有人再去阻攔。
在他考完試後,齊懷瑾不是沒有想過趁此徹底離開。可當他走到縣城的邊界,他便感到身後盯住他的目光仿佛化作實質,帶著點興奮和貪婪。
那些暗處監視他的人,仿佛一頭頭蟄伏待發的嗜血凶獸。似乎都在期待他快點踏過那道邊界,似乎這樣,他們就可以毫無顧忌的殺掉他了。
齊懷瑾那隻躍躍欲試的腳,便縮了回去。
他明顯感覺到身後的那些人,好像很失望。
期期艾艾的在縣城逗留了幾天,他便又被村民給捉回了齊家村。
如此幾次,齊懷瑾便得出了一個新的規律——他隨時都可以離開齊家村前往縣城,但他至多逗留三天,便必須回來。而一旦他離開縣城,那些監視他的人便會殺了他。
想他齊懷瑾,一個生而記事、過目不忘的十幾歲天資聰穎大男兒,卻要終身被困在齊家村這個小天地裡,活動範圍也隻有縣城那麼大,他怎能服氣?
齊懷瑾不服!
出生不是原罪,即便他真的是什麼大人物的私生子,那錯的也該是那個生下他的男人,為何要非拔掉他的羽翼?
為何非要讓他這隻蒼鷹當個菜雞?他本該翱翔四海、而不是困守於一座邊防小村!
村長,監視他的人,包括齊家村上下,都希望他當一個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還手的小慫包,都希望他變成一個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能的小傻子。
那,他就當個小傻子、小慫包好了。
可,他遲早有一天,會徹底走出這個小村子!他要考取功名,他要出人頭地,他要去京城當大官,他要查清自己的身世,做一個人上人!
他任由齊家村的村民們欺負他、譏笑他,任由那些無知孩童編排他的閒話,就連地痞村霸對他連踹帶打、他也毫不還手。
甚至,他還希望那些地痞下手再重一點,再重一點,最好讓他有生命危險。這樣,那些監視他的黑衣人就會出來殺掉這些地痞了。
他試驗過的,小時候他曾故意激怒過一個村裡的酒鬼鰥夫。
那個被激怒的酒鬼瘋漢提著一把尖刀,雙目猩紅的想要衝過來捅死他。千鈞一發之際,瘋漢卻腿一彎的摔倒了,接著當場暴斃。
村長的解釋說,瘋漢在摔下去的瞬間,被地上尖利的石子割破了喉嚨。
可齊懷瑾知道,那是監視他的人出手殺了瘋漢。
看著瘋漢倒在血泊裡的場麵,齊懷瑾麵色慘白、身體發顫。
人人都以為他是被嚇得,隻有齊懷瑾自己知道,這是興奮和刺激的愉悅感。
看著這血腥的場景,他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在叫囂。他是如此的享受這幕場景,瘋漢了無生機的躺在血泊裡的模樣,又是多麼的讓人賞心悅目和心曠神怡。
齊懷瑾舔了舔濺到自己唇上的血液。心想,我果然該是個武林匪寇的私生子,所以我才會這麼嗜血和殘忍。
·
·
齊懷瑾將竹簍裡的銀子掏出來,排在桌上一一碼開。
他盯著這些銀子,想到這些日子遇到的那個叫江瑜的少年,想到江瑜背後的虎頭寨和江大魚,不由的握緊了拳頭。
如果,如果他能巴上虎頭寨,那麼有虎頭寨撐腰,村長還會繼續為難他嗎?
聽聞虎頭寨裡各個都是武林高手,當中的寨主江大魚,更是武功蓋世、無人能及。那麼,大魚寨主能夠幫他除掉那些若有若無監視著他的影子嗎?
齊懷瑾感到自己全身都在顫栗,隱忍了十多年的他,如今終於等到了一個改變現狀、走出村子的契機。
就算是給那個叫江瑜的小少爺當個赴京趕考的書童,他齊懷瑾也一定要離開這個該死的村子!
齊懷瑾的思緒又發散到了從前,想起了自己剛考上秀才的那段時間。
在縣裡考上秀才以後,按理該是去府裡、州裡、乃至京城繼續上學和考試,慢慢從秀才考到舉人、進士和貢士。尤其是他這麼年輕,他完全可以做到。
可是,他出不了這個縣城,離不開齊家村。
在他考上秀才後,他屋子裡的筆墨紙硯、典籍書本一度被村長派人砸壞撕毀,就是明晃晃的要絕了他繼續科考的心。
他惱怒和不服,剛好考上秀才,縣裡的同學送了點酒,於是他生平第一次的飲酒並且醉了。
醉了的他借著酒勁兒闖入了村長的家,質問村長:“我的父母究竟是誰?我根本就沒有掉到過河裡,那對淹死的夫妻不可能是我的父母!”
月光下,村長冷冷的看著他:“你真是越來越傻了,都會胡思亂想發癔症了。”
村長鄙夷不屑的看著他,嘲諷道:“你以為你會是誰?你以為自己身世不凡?我告訴你,你就是個見不得光的天煞孤星!你的父母就是本村的齊二和王翠花!他們為了救你被淹死,但你卻活了下來。怎麼,你不知感念父母的恩情,還幻想著數典忘祖不成?”
齊懷瑾瞪著村長,眼睛像火球似的噴著怒火。
村長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的對他說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你既然是一隻陰溝裡的老鼠,就不要妄想些不屬於你的東西。功名利祿、科舉及第,那是屬於下凡的文曲星們的,而不是你這隻雜種。”
“我的父母究竟是誰?”齊懷瑾臉色潮紅、嘴唇哆嗦,咬著牙關堅持的又問了一遍。
“還要我說多少次。”村長歎息了一聲,“酒鬼齊二和寡婦王翠花,通奸後有了你。他們死後,村裡可憐你,繼續收留了你。你的出生便是原罪,所以你不配讀書、不配考科舉,隻配當隻老鼠。”
“那麼那些監視我的人呢?!”他喊道,“他們為什麼要監視一隻老鼠?”
村長震驚的看著他,半晌道:“你的癔症越來越嚴重了,並不存在監視你的人。”
……
那一天,從村長家無功而返後,他便徹底沉寂了下來,似乎認命了。但齊懷瑾自己知道,他從未認命、從未妥協過。
齊懷瑾將銀子收起,給自己端了一碗清水。
然後他用手指蘸著清水,像往常一樣,一筆一畫的在桌上勾勒著。他先是勾勒出縣城和齊家村的地圖,接著,他又勾勒出是一座大山。
一座本名雞屎山,後更名叫黑虎山的大山。
·
那天,齊懷瑾敏銳的發現村裡多了幾個人。
齊家村雖然封閉,但它有座私塾,鄰近村子裡的很多富裕農戶,都會把孩子送過來上學。故而齊家村時不時的會出現幾張生麵孔,也不算稀奇。
可,這次的幾張麵孔,行為舉止充滿了匪氣,腰間更是各個都彆著大刀短劍,完全不像是尋常來送孩子念書的莊稼漢。倒像是,打家劫舍的土匪。
而那個為首被簇擁著的紅衣少年,一身的氣度更是齊懷瑾見過的最不凡的人。
這幾個人直奔村長家去了,村民們好奇的指點著。
這附近,唯一的土匪寨便是大名鼎鼎的虎頭寨。也隻有虎頭寨這樣行事規矩的寨子,才會進村後不搶也不鬨。
虎頭寨,齊懷瑾心心念念了很久的寨子。
他演算過無數種逃離齊家村的方法,其中最可能成功的一種,便是投靠黑虎山的虎頭寨。
隻是,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如何去投靠土匪的寨子?齊懷瑾想了很久,卻始終不得門路。
如今,他看著被土匪簇擁著的紅衣少年,少年一身的綾羅綢緞、容貌秀美,看起來與自己差不多年紀。
齊懷瑾找到了破局的方法。
齊懷瑾飛跑著回到自己的小院,飛快的梳洗打扮,他換上自己最潔淨素雅的青衣,將發髻高高梳起,露出自己俊美出塵的容顏。
接著他生平第一次的,混跡到那些喜歡看熱鬨的村民中,懵懂而好奇的看著那些土匪。
果然,那個看起來就很愛美的紅衣少年,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
許源拎著書本回到黑虎山,皺著眉頭四處打量。她前幾天就覺得寨子裡的氛圍,有些不對勁。到今天,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就更強烈了。
那滿寨子的紅燈籠是怎麼回事?議事堂前僅剩的那棵綠意盎然的大柳樹,為何如今係滿了紅綢緞?還有那胖兔子,為何胖兔子的身上綁著朵鮮豔的大紅花?
“這是怎麼了?寨子裡最近有什麼喜事嗎?”許源抓住老童生軍師問,對方那一縷一縷的山羊胡子如今都被係上了紅色的蝴蝶結。
“這是在為您成親做準備啊!”老軍師笑眯眯的回答。
“成親?成什麼親?”許源莫名其妙。
“您不是已經下山相看過那小秀才好幾回了嗎?也都單獨見過幾次麵了,按流程,這幾天不就該把他綁上來成親了嗎?”老軍師回答,他有些意外的看著許源,打量了半晌,才道:“您不會是慫的沒膽了吧?”他慈愛柔和的開導道:“您彆緊張,娶相公這事很簡單的,啥都不需要準備,準備好您的大刀就可以。到時候,您隻要把大刀對外一亮,弟兄們再手持短劍站成一排,啥相公都能被您娶回來。”
“是啊!”周圍的土匪紛紛附和,“俺們的媳婦兒都是這麼娶回來的,容易的很!”
許源:……
許源無奈的擺擺手,道:“都撤了吧,我沒準備成親,我才多大一點。”
“您沒準備成親?”老軍師瞪大了眼睛,分外驚訝的樣子:“那您三天兩頭朝齊家村跑做什麼?還不讓小甲小乙他們跟著。”
“我那就是單純的和秀才討論討論經史子集!我怕小甲他們跟著,會嚇到秀才。”許源說。
老軍師大吃一驚,道:“男女之間的事,還有單純的嗎?”他皺眉打量了許源半天,痛心疾首的說道:“您該不會是打算撩而不娶吧?您可真渣!好可憐的小秀才,年紀輕輕、模樣也好,卻要受到您的感情玩弄。您一定是因為不甘心這麼小就被綁定正夫,想要再風流幾年、再多經曆幾場風花雪月,這才會不願意成親。”
老軍師一臉猥瑣又滿含欽佩的盯著許源,眼神仿佛在說: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寨主!渣的漂亮!
許源:……
“我是因為大業未成!”許源咬著牙說道,“江湖還未曾統一,我又有什麼資格去考慮兒女情長?軍師,你的思想怎麼如此淺薄?儘是著眼於麵前的小情小愛!而我身為一寨之主,想的就從來都隻是咱們的宏圖霸業!”
“是我淺薄了,寨主不愧是寨主!”老軍師滿眼感動,麵色羞愧:“我沒想到您,年紀雖小,覺悟卻比我這個老頭子還高。”
眾土匪更是被感動的眼淚汪汪,眼看他們就要紛紛跪下:“大魚寨主,武功蓋——”
“低調,低調!”許源揮手打斷了他們喊口號的**,深沉的說道:“潛伏尚未成功,我們仍需努力。把這些浮躁的鮮花紅綢都撤了吧,我是不會讓小情小愛去拖動我大愛無疆、成就大業的步伐的!”
她一手扛著大刀,一手指著天空,認真說道:“我的征途可是星辰大海!沒有什麼能阻擋我潛伏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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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一道黑影從齊家村奔往縣城,接著有一駿馬從縣城駛出,帶著一封述職信,往京城的方向奔去。
“寄出去了?”
“寄出去了。”
“真的要背叛公公,投靠皇後嗎?”
“我們在這荒山野嶺的地界呆了十幾年,公公可曾想起過我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想回京去。”
“我也想。” 、“我也想。”
“那就乾了這一票!”
“乾了這一票!”
作者有話要說: 1.化用了寶黛相見情節,不要嫌我惡搞。
2.豈可修是日文「畜生」的空耳,應用原詞為ちくしょう
3.架空,科舉製度不符史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