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元尚未出月子,平時都是躺在床榻上休息,他來得急,她身邊似乎尚未來得及收拾,床榻上的紗幔解了一半,遮了一半光景,而另一半,則微微露著魯元。
大抵是聽到他來了,魯元身後加了幾個引枕,此時正靠在引枕上與他說話,不知是不是被褥太厚的原因,蓋在她身上鼓鼓的。
劉邦挑了挑眉。
——韓信真這麼不講究?竟真的藏在他女兒床上?
看他不揭了他的皮!
“父皇在看什麼?”
他的乖女兒笑得恬淡。
“哦,沒什麼。”
劉邦冷笑。
他背著手,直接向魯元走過去。
在他的記憶裡,魯元一直很講究,小時候窮講究,現在做了皇太女,便是富講究,哪怕隻是在坐月子,不出門見客,她的衣服也穿得規規矩矩,連頭發都梳得一絲不苟,甚至還在鬂間簪了支新開的紅梅。
——頗有皇太女該有的端莊溫厚。
可表麵瞧著是一回事,私底下做的事情是另一回事——
竟然瞞著他跟韓信私通!
她這是把他這個父皇當什麼了!
劉邦心裡悶了一口氣,抬手摘了魯元鬂間紅梅。
紅梅本是挽著她的發,被他一摘,她鬂間便有幾縷青絲垂下來,端莊溫厚頃刻間變了味道。
魯元抬眼看著被劉邦拿在手裡的梅枝。
那是韓信天不亮便偷偷去園子裡折下來的,說是很襯她,讓她看看這枝紅梅,便知道外麵的景致了。
而現在,梅枝被父皇捏在手裡,大抵是習武之人力氣重,他捏著梅枝,震得為數不多的幾朵花又落了幾瓣,越發顯得可憐兮兮。
——父皇已經猜到她與韓信的關係。
魯元睫毛微動,“父皇喜歡紅梅?”
“父皇不喜歡紅梅。”
劉邦沒有好氣,“父皇喜歡不惹父皇生氣的皇太女。”
魯元一臉無辜,“我何時惹了父皇?”
“請父皇明示,我一定改。”
改個屁!
看著溫溫柔柔弱不經風的,實際上膽子比誰都大。
——韓信那種一身反骨的人也是她能招惹的?!
床榻旁便是小秤,劉邦往後挪了半步,捏著梅枝坐在小秤上,“你知道淮陰侯嗎?”
藏在簾子後的韓信心頭一跳。
——劉邦難道已經猜到他與魯元的關係?
不能吧!
他倆明明從外界來看沒有丁點關係!
“知道。”
魯元眼睛一眨不眨,“此人心高氣傲,一身反骨,已被母後誅殺於鐘室之中。”
“......”
編!接著編!
“不是這個。”
劉邦掀了掀眼皮,“你對他印象怎麼樣?還記得第一次見他時的場景嗎?”
“第一次見他時的場景?”
魯元思索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不記得?”
劉邦懶得拆穿她。
——他也是那一次才發現,他的女兒已經長大了。
但發現也沒用。
為了拉攏人心,他一樣把她嫁給年齡足足大她一倍的張敖。
劉邦拿著梅枝敲著魯元床榻,“你不記得,我便跟你說。”
“是他按兵不動,逼封他為王才肯發兵。”
“也是他言而無信,害得我對陣項羽大敗而歸。”
簾子後的韓信麵無表情。
哦,他這個臣子當得一塌糊塗。
——隻差把三心一意朝秦暮楚寫在臉上。
“也是他,害得你被我踹下馬車。”
劉邦斜了一眼魯元,“若不是夏侯嬰,你現在早已是死人一個。”
韓信:“!!!”
這事是他造成的???
認真想了好一會兒,想起來了——
是有那麼一回事,劉邦讓他合圍項羽,但那時他挾持封王讓劉邦對他頗為不滿,項羽又派人來遊說他,讓他放棄劉邦轉投項羽,若他來投,項羽必封王以待。
項羽開出來的條件比劉邦好太多,但他沒有背叛劉邦。
他告訴那個人,有人在你沒衣服的時候把自己的衣服給你,在你沒飯吃的時候把自己的飯給你,對你言聽計從封你大將軍,你這人但凡有點良心便該以死相報②。
——他拒絕了項羽的遊說。
但蒯徹說的也的確有道理,他功高無一,略不世出,歸楚,楚人不信他;歸漢,漢人畏懼他,世界之大,卻無他的容身之地③。
所以他沒有投項羽,也沒有增援劉邦,自己領兵在外,發展自己的勢力。
這一仗劉邦敗得的確很狼狽,呂雉被項羽抓去做俘虜,隻有劉邦帶著一雙兒女逃了出來,至於逃亡之路發生了什麼,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事情。
而他自與魯元在一起,魯元從未與他提過這件事,作為一個從前同樣狼狽的人,他不喜旁人提前他以前的艱難事,以己度人,故他從不在魯元麵前提前魯元的事情。
但,魯元險些喪命,竟是因為他的緣故?
韓信呼吸微微一滯,手指緊緊撚著衣袖。
魯元眼瞼微動。
“想起來了?”
劉邦挑眉。
“恩。”
魯元輕輕應了一聲,麵上沒有太大反應,“想起來了,似乎是淮陰侯的緣故。”
“可也不單是他的緣故,父皇——”
“這種事兒你都護著他?!”
劉邦氣不打一處來,“你差點死你知道嗎!”
“我要是你,我見了韓信我就宰了那小子!”
“可父皇不一樣沒殺他?”
魯元抬頭看劉邦,“直到母後動手,他才死於鐘室之中。”
劉邦噎了一下。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他那會兒是漢王,現在是皇帝,肯定以江山社稷為先,哪能把私人恩怨擺在前麵?
但魯元就不同了,當時是個孱弱少女,現在是個皇太女......等等,皇太女?
劉邦心思一動,抬眼看魯元。
魯元長得像呂雉,但又不太像,眉眼不淩厲,氣質也溫潤,是那種讓人如沐春風的舒服,她總是習慣性對他說好,答應他說的一切,以至於讓他覺得她與劉盈差不多,同樣的懦弱,同樣的沒有主見。
但今日,他似乎從她眉眼之間發現了不一樣的東西——
那是與呂雉如出一轍的堅韌果毅,唯一不同的是呂雉更咄咄逼人,她的卻藏得很深,藏在溫柔外表之下,若不仔細瞧,則會被她騙上一輩子。
劉邦眯了眯眼。
他突然發現自己從來不了解自己的女兒。
她走到如今的皇太女的位置,是一路被呂雉推過來的,還是她也甘之如飴?甚至樂意見成?
而她對韓信此時的袒護,是喜歡居多?
還是利用居多?
他看不明白。
但這並不妨礙他借題發揮。
——實不相瞞,他可太想要一個表麵柔弱,但內心強大的繼承人了。
隻有這樣的繼承人,才能治理好他的大漢江山。
於是他把梅枝摔在魯元身上,直接戳破魯元的偽裝,“死在鐘室?”
“我的皇太女殿下,你可真敢說!”
他丟了梅枝,上手掀魯元身上的被子,“你當我瞎嗎?看不出來你這——”
聲音戛然而止。
——床上什麼都沒有,隻有魯元和衣而躺。
劉邦愣在原地。
——韓信這小子跑哪了!!!
魯元奇怪看了眼劉邦,拉著被子蓋在自己身上,“父皇掀我被子做什麼?”
劉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魯元剛蓋上,他伸手一拽,又給拉了起來。
——床上還是隻有魯元一個人。
魯元被他弄得有些沒脾氣,哭笑不得問,“父皇您到底怎麼了?”
“這話應該我問你。”
劉邦抬手把整件被子拽下來,抱著被子看魯元身後的床榻,“你到底把人藏哪了?”
“......”
韓信忍不了。
正準備抬手撩簾子,準備從簾子後走出來,然而就在這時,殿外響起老黃門尖細的聲音——
“皇後娘娘駕到。”
劉邦立刻放下懷裡的被子,把床榻上的魯元蓋得嚴嚴實實,甚至還給她掖了掖被角。
——要是讓呂雉看到他掀魯元的被子,呂雉能扒了他的皮。
“陛下這是在做什麼?”
呂雉從屏風後走出來,目光在略在簾子處停了一瞬,視線移到劉邦身上。
“你還好意思問我?”
劉邦回頭看呂雉,先下手為強,“你真當我不知道你乾的好事?”
“我乾的好事?”
呂雉眼皮微抬,瞬間明了。
半息後,她輕嗤一聲,走到窗柩處,抬手把簾子掀起來,“陛下派兵圍儲君宮殿,便是為了找這個人?”
——她篤定現在的劉邦舍不得殺韓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