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安樂抬眸看向麵前的李隆基。
少年手指纏著馬韁,吊兒郎當,肆意散漫,說著惡毒的話,麵上卻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自己不是在咒彆人一屍兩命,而是閒話西窗下的玩笑話似的。
安樂眸光微冷。
——她不喜歡這種拿人性命說笑的薄涼冷血。
尤其是拿她阿娘與阿兄的性命說笑。
“李氏子孫?”
安樂涼涼出聲,“這世間哪還有李氏子孫?”
“你我皆姓武。”
“三郎,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說。”
安樂聲音冷冷,“否則便是禍從口出,落得與我阿兄一樣的下場。”
李隆基麵上揶揄冷笑微微一滯。
安樂收回視線,不再理會李隆基。
抬腳繞過擋在自己麵前的少年,徑直走進太平公主府。
李隆基眯了眯眼。
“三郎,那個穩婆?”
自家主子與安樂不歡而散,親衛拱手請示。
“既然她不需要,那咱們還留著穩婆做什麼?”
李隆基輕嗤一笑,不甚在意,“打發了。”
安樂入府,侍女引著安樂來到內院,殷勤奉上茶水,“八娘,您先喝口茶潤潤嗓子。”
“公主此時正在會客,等她忙完了,便會來見您。”
“有勞姐姐。”
安樂胡亂飲了一口茶,便把茶盞放在小幾上。
——此時的她,著實沒心情品茶。
半刻鐘後,太平公主扶著小侍女的,慢騰騰走進花廳,“裹兒今日怎有心情來看姑母了?”
“自然是想姑母了。”
安樂勉強笑了一下,上前挽住太平公主的胳膊,一副親親熱熱的模樣,“幾日不見,姑母越發風華無雙了。”
“到底是姑丈好福氣,能得姑母這樣的妻子。”
太平公主忍俊不禁,扶著安樂的手,儀態萬千坐在主位上,“你這性子來說恭維話,到底是難為你了。”
安樂眼皮微抬,對上太平公主嫵媚鳳目。
那雙眼睛與她祖母極像,但祖母更為淩厲迫人,而姑母卻是嫵媚多情,像是一汪春水盈在眼睛裡,讓人不知不覺便能陷進去。
事實上,姑母也的確比祖母柔和得多。
武家人瘋狂攻擊四叔的那段時間,是姑母從中周旋,護住了四叔與四叔的孩子們。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安樂鬆開太平公主的胳膊,一撩衣裙,轉身跪在太平公主麵前,“姑母,求求你救救阿兄與表兄!”
“阿姐即將臨盆,她受不住這樣的噩耗。”
“重潤與延基糊塗,聖人豈是他們能妄議的?”
太平公主輕搖團扇,平靜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女孩兒,“如今他們遭此大禍,是他們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安樂深吸一口氣,“是,阿兄有罪,但罪不至死。”
“求姑母看在我阿姐即將生產的麵子上,救救我阿兄。”
“即將生產?”
太平公主懶懶挑眉。
像是想到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她輕輕笑了一下,“我可以救你阿姐。”
安樂心中一喜,“姑母的意思是——”
“我當年生產也是凶險異常。”
太平公主放下團扇,輕啜一口茶,“幸得一穩婆有些本事,才讓我化險為夷,母子平安。”
安樂臉色微微一變,“姑母!我阿兄——”
“裹兒,重潤延基糊塗,難道你也糊塗麼?”
太平公主擱下茶盞,淡淡打斷安樂的話,“重潤延基死了,才能保你阿耶阿娘乃至武家人的平安。”
“是要阿兄還是要阿耶阿娘,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太平公主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起伏。
然而安樂卻被這句話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她是阿娘在流放路上生下來的女郎,那時候的阿耶連件像樣的繈褓都找不到,隻得脫了自己的衣服包裹著小小的她,於是她的乳名又叫裹兒。
裹兒,裹兒。
她就這樣被阿耶的衣服裹著,與阿耶阿娘一起到了流放之地,房州。
房州遠在千裡之外,環境惡劣且艱難。
古往今來,嬌生慣養的官宦之後死在流放之地的不計其數,巨大的生活差異讓官宦之後接受不了這種落差,不是鬱鬱而終,便是吃不了苦而選擇自裁。
但阿爺阿娘卻活下來了。
不僅活了下來,還將她養得很好,她在房州野蠻生長,驕縱任性,哪怕生活環境一團糟,她依舊被阿爺阿娘養得熱烈而張揚。
她不知道宮廷鬥爭是什麼,那樣的事情離她太遠太遠。
也因為沒有享受過優越的宮廷生活,所以她無法比較,所以她覺得流放之地苦雖苦了點,但全家人都在一起,熱熱鬨鬨過日子。
如果阿耶不會時不時情緒崩潰,掩麵大哭一場的話,她甚至還會覺得流放之地的日子並不差。
直到她與阿耶阿娘被祖母接回洛陽。
直到她看到了洛陽的繁華,天家皇室的尊榮體麵,她才知道自己以前過得究竟是什麼,才知道阿耶為何會突然慟哭,甚至會生出自裁的想法。
錦衣玉食金奴玉婢才是天家皇室該有的生活,而不是苦寒荒涼的流放之地。
而勾心鬥角生死一線間,也是天家皇室該有的東西,而不是兄友弟恭,和樂融融。
而生殺予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距離,也是天下之主該有的東西,而不是她想象中的慈愛的祖母。
——她接受了神都洛陽的繁華昌盛,便該一並接受屬於這神都屬於宮廷的殘酷冷血。
安樂手指撐著地板上的錦毯,慢慢站起身,“多謝姑母指點,我知道了。”
天威難測。
天顏不容置喙。
——祖母不僅僅是她的祖母,更是武周的天子,九州的聖人。
她的阿兄,不會再回來了。
安樂緩緩閉上眼。
“我聽下人說,你在外麵遇到了三郎。”
太平公主對安樂的反應見怪不怪,“三郎是個貼心孩子,在外麵攔著你,想來也不是為了譏諷你。”
“當年救過我的穩婆,此時多半在他手裡,你與他說兩句軟話,讓他帶著穩婆救你阿姐。”
“是多謝姑母費心,我知道了。”
安樂慢慢睜開眼,垂眸應了一聲。
安樂轉身出花廳。
太平公主無疑是極為受寵的,公主府修築得華美奢靡,安樂穿過長廊,繞過小橋流水,聽著隔壁院子裡的樂師們在演奏著靡靡的小曲兒,她突然想起被李隆基攔下時李隆基說的那句話——
“你憑什麼以為姑母能救阿兄?”
“姑母的第一位駙馬在姑母懷孕即將生產之時被祖母賜死。”
“姑母連自己摯愛之人都救不了,又怎會救得了你的阿兄?”
“連這點事情都撐不過來的女人,有何資格做我李氏子孫?”
李隆基的話一遍一遍在她腦海重複著。
像是為了提醒她什麼似的,要她把這些話記在心裡,刻在骨子裡。
安樂閉了閉眼。
於是她終於後知後覺發現,原來李隆基並非冷嘲熱諷,而是以一種揶揄口氣,說出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事實。
這裡不是房州,不是她曾經待過的流放之地,而是神都洛陽,武周的國都。
而她的兄長也不是庶人,而是太子之子,邵王李重潤。
他的一舉一動被無數人看在眼裡,那些人挖空心思尋他的錯處,然後借著攻擊他,以達成攻擊阿耶的目的。
而她的阿姐也並非流放之地的庶人李仙蕙,而是太子之女,武氏兒媳。
她的存在是讓“李”家人與武家人更緊密地聯係到一起,是阿耶對祖母的妥協討好——
看,我已與武家聯姻,深度捆綁在一起。
您百年之後,我不會清算任何人,所以您大可放心把萬裡江山交到我手裡。
安樂自嘲一笑。
她早就明白的。
不過是今日的圖遭橫禍讓她又一次對自己的處境乃至對阿爺阿娘的處境有了一個新的認知。
——傀儡太子,卑躬屈膝。
安樂走出太平公主府,翻身上馬。
但下一刻,有歡快的女聲自九天之際傳來,讓馬背上的她乃至天下九州都為之一驚——
【哈嘍,寶寶們,我又回來了!】
【上回的視頻寶寶們說時間短,內容少,沒有看過癮,這一次寶寶們大可放心,一次講兩個野心勃勃的女性人物,絕對讓寶寶們看得過癮!】